半晌,曾凌波才回过神来,望着哥哥,期期艾艾地说出了这句话。
“哥哥,你也知道,我从小就笨,不像你,能给爸爸妈妈带来那么多荣耀,爸妈也常说我远不如你。其实……其实我一直都很崇拜哥哥,也,也很羡慕你。”
曾凌波鼓足勇气说道:“每次我犯了什么错误,爸爸生起气来就会说两个儿子为什么我这么差,和哥哥差远了!气极了,甚至,甚至还骂过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觉得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她总是对我说很多你的事情,还喜欢抱着你的照片哭……”
如果换个正常人,早就被这样的家庭氛围逼疯了,但曾凌波不愧是心地善良、胸怀宽广、神经大条的小男子汉,硬是在这样的荼毒下,成长为了一个人品、道德都无可挑剔的坚韧少年。
曾凌云的心情更复杂了,他没想到这对夫妻竟然是这样的,总是心心念念着无法挽回、还没得到的那一个,对自己手里仅有的却如此狠心。他是这样,曾凌波竟然也步了他的后尘。
“我早就死了,你说的这些,早就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曾凌云伸出手去接树上掉落的银杏树叶,怅惘道。
“你骗我!如果你真的放下了,这两年多以来,你也不会捉弄我,更不会帮助我!”曾凌波握紧拳头,大吼道,“我知道,高一那年,我不小心被人从楼梯上撞下去,是你接住了我,没让我摔下去,是不是?后来那些撞我的人倒霉了好久,也是你做的,对不对?”
“还有!高二的时候有人看不惯我,想欺负我,本来约在天台打架,后来那群人莫名被老师盯上了,就没去成,后来也倒霉了很久,这件事也是你做的,对不对?”
曾凌波说着说着,眼眶渐渐红了。这几年,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很迷,平时倒霉透顶,关键时刻又比别人幸运。也正是这份不为人知的幸运,让他足以忍耐平时的那些不幸和嘲讽。只是让他没想到是,这幸与不幸,竟可能都是哥哥带给他的。
以前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鬼时,他还觉得是运气,现在想想,多半是哥哥在背后做了什么。
“竟还有这些事吗?”顾婉身怀灵力,耳聪目明,也听到了这些对话,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飘在一旁的戏精女鬼。
“我也不知道啊!”戏精女鬼凑到顾婉耳畔,轻声道,“我跟小曾也不是时时刻刻在一起,他偶尔做些什么事情,我也不是全部都知道的。不过,那些人倒霉确实是小曾做的,他最擅长的,就是让人倒霉了。”
那看来就是曾凌云做的了。顾婉在心中下了这个结论。
从英语老师这事就可以看得出来,连出言辱骂曾凌波都会被捣蛋鬼报复,更何况是之前那些想要动手,或者已经动手了的人呢?只让那些人倒霉一段时间,顾婉觉得捣蛋鬼已经是格外仁慈,法外开恩了。
“那又怎么样?”曾凌云头也不回,嘴硬道,“顺手而已,我喜欢看别人倒霉的样子,也不是为了你去做的这些事情。”可能是听到了戏精女鬼的话,他竟也没有反驳,而是一口认下了。
这对兄弟俩,哎,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看着捣蛋鬼和曾凌波你一句我一句交谈的样子,顾婉叹了口气。
曾凌云会成为地缚灵,肯定是心有执念,看捣蛋鬼平时别扭的表现,她本来以为这执念的源头是在曾凌波身上,现在看他魂体稳固,只稍稍淡了些许,却没有要去地府轮回的迹象,她便知道了,这曾凌波只是执念的一部分,而他的执念却不止曾凌波一个人。
想着曾凌云执念的由来,顾婉渐渐陷入了沉思。
以她接受的讯息来看,这执念的可能性多种多样,也许是高中时未能上球场的遗憾,也许是没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追悔,也许是校园的阳光太美,他还想继续待在那儿……当然了,更有可能的,是他的父母……
这遗憾太杂,可能也太多,如果不是捣蛋鬼亲口说出来,其他人根本无法一口断定他的执念究竟是什么。不过,执念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情,成为地缚灵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曾凌云不愿了结执念,不愿轮回,不愿再世为人,其他人怎么劝都没有用,还是要看他自己的选择。
“哥哥,我知道你心里还挂念着爸妈,他们也一样念着你,要不你抽个时间回去一趟吧,看到你,爸妈肯定会很高兴的!”曾凌波望着背着手的哥哥,诚恳劝道。
他们的原生家庭并不好,但曾凌波却好似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或者说他善良的心性压下了那种负面的影响,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闪闪发光。
就在顾婉沉思的这段时间,兄弟俩之间氛围好了很多,交流也顺畅了很多,曾凌云也没像之前那样嘴硬,虽然没有承认自己对家庭的眷念,但也确实没有反驳。
“人鬼殊途,我都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好见的……”曾凌云抬头望天,神色怅惘,“而且我是地缚灵,受这所学校保护,白天得以自由出现,但同样也被束缚,我无法踏出学校半步,只能一直在学校里待着……”
——直到魂体消散,或是他自己放下执念去往生……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
“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的话,那大可不必,我有办法。”听到这里,顾婉迈开脚步,向着树下走去,说道,“我是天师,有特殊秘法能带你离开束缚你的学校,但是脱离学校的那段时间,你离我不能超过五十米,否则便会魂飞魄散。如果是这样的条件,你还愿意离开学校吗?”
顾婉的神色波澜不惊,像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打破这种平静,她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这对兄弟,若是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眼底藏着一丝柔和及悲悯。
冷风拂过,带来浓浓的秋意,一片金黄的银杏树叶飘落,停留在曾凌云掌心一瞬,接着又穿过了他的身体,落到了地上。
也许是很久,又或许只过了一会儿,曾凌云说道:“顾婉,我真的很想回家看看,求你……”
第117章
明明心中对父母有恨,但人越是缺什么,却又总是向往什么,所以曾凌云还是想回去再见父母一面。至于见了以后该说什么,该问什么,他还是毫无头绪。
这对顾婉来说,当然没有问题。在捣蛋鬼诚恳的请求下,以及曾凌波的眼泪攻势中,顾婉很干脆地答应了。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正好赶上没上晚自习,还有时间,于是顾婉决定现在就带着捣蛋鬼去他家,去帮他见他的父母。
“婉婉,我也好想出去玩!我已经在学校待了几年了,跟坐牢一样!你就带我出去嘛!”戏精女鬼绕着顾婉撒娇。
“曾凌云出去是为了了结执念,这是正事,没办法带你一起。乖,下次你了结执念的时候我也带你出去。”顾婉哄了两句。
等顾婉安抚好了“嘤嘤嘤”在地上打滚,吵着要跟他们一起去的戏精女鬼,这才准备拉着曾凌波一起去请假。
“哥,我就不去了……”曾凌波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露出了一个跟平时一样憨厚的笑容,“爸妈没搬家,还在原来的地址,现在肯定也下班回去了。要是看到你,他们肯定会很开心的。我想,你肯定有很多话想单独跟他们讲。我,我这边还有晚自习,我就不跟你一起回去了……”
自己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还很长,但是哥哥回家的机会可能就只有这一次。而且他今天从大哥的话中,隐隐感觉到了哥哥对他的存在充满了芥蒂,所以他觉得,也许在见到父母的时候,哥哥并不希望自己去打扰。
“说什么傻话呢!”曾凌云先是一怔,接着神色倏地和缓了下来,他的表情前所未有的温和,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头发。这让曾凌波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大哥,也是一样的温柔。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难得的全家团圆,要是缺了你,就不完整了。”曾凌云飘在半空中,柔和地望着弟弟。
曾凌云身材瘦削、脸色苍白,他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其实单以身高而言,他已经比现在的弟弟要矮了,但在弟弟面前,他的气质却十分沉稳可靠,一看就会觉得这是一位值得依靠的兄长。
曾凌波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哥哥,听了这句话,他的脸庞不由得涌起一抹红晕,心中激动万分,忍不住重重地“嗯”了一声。
趁兄弟俩沟通的这段时间,顾婉打电话跟班主任替自己和曾凌波请了个假,理由她含糊说了几句,说是曾凌波家中有事,她要去帮忙。
一个男生家里有事,顾婉跟他无亲无故,凭什么跟着一起去?再说了,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有什么非得她去帮忙?
如果是一般的老师,绝对不会同意这么荒谬的请假理由。但刘老师不是一般的老师,她早就见识过顾婉的能力,也相信顾婉的人品,知道这个学生不会扯理由逃课,所以很干脆地准了假,还在电话里向守在校门口的门卫说明了情况。
门卫见是班主任同意的,这才收回怀疑的目光,将这两人放出了学校。
紧锁的大门徐徐打开,曾凌云试探性地迈出了第一步。
以往他每次来到校门口,这道大门就如同一道无形的墙壁,将他死死地挡住,让他前进不能。现在不知道顾婉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让被禁锢着的地缚灵也能离开自己的束缚之地,令他成功地来到了校门外。
学校对面有一些小摊,甜甜的奶油味以及浓郁的烧烤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勾的人忍不住想流口水。望着外面车水马龙、霓虹斑斓,一派热闹的人间景象,即使曾凌云已经是鬼魂,不需要呼吸,也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贪婪地看着这一幕,像是要把十几年错过的景象全都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怎么走?”顾婉问。
顾婉原本还在等着曾凌波带路,结果这一人一鬼出了校门之后,全都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曾凌云怔怔地看着这最普通不过的凡尘景象,曾凌波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两兄弟虽然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视,但两人之间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将其他人排除在外,气氛莫名温馨。
地缚灵能出去的时间有限,这件事解决之后,她还要尽快送捣蛋鬼回学校,时间实在经不起耽搁。望着这仿佛与他人有壁的两兄弟,顾婉只好开口打断这一幕。
“我家比较远,得坐车去。”曾凌波这才回过神来,对着顾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每天是骑自行车上下学,现在不行,时间太赶,只好打个的回去了。”
如果只有他跟哥哥两个人,还可以骑他的自行车,但现在多了顾婉这个女孩子,这种交通工具就不合适了。
说完,他回头望了望哥哥,确认哥哥的魂体就飘在自己身边,这才来到路边,探头寻找空着的的士。顾婉也紧跟了上去。
“嘀——”清脆的鸣笛声传来,车灯闪烁了几下,一辆全黑的汽车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正当他们疑惑时,车窗徐徐落下,露出了一张顾婉熟悉的脸颊,他微微一笑,眼中仿佛只看得到顾婉一个人,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出来了?”
“蒋大哥!”顾婉惊喜叫道,“你来得正好,我朋友有点事需要我帮忙,你能送我们过去吗?”
一边说着,她回头招呼曾凌波兄弟俩上车,她自己已经不客气地坐上副驾驶座,系好了安全带,冲着蒋其琛莞尔一笑,报出了刚刚曾凌波说过的地址。
以顾婉的性格,一向不爱给别人添麻烦,更别提这种街上偶遇,请求别人送她这样的事了。如果遇到的是其他人,相信她宁愿出点钱,请出租车师傅送她去。
这次居然这么自然地要蒋大哥送自己,也没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急事,都不像她了。她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蒋其琛在她心里,究竟有多不同。
蒋其琛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种不客气背后隐藏的意义,即使觉得婉婉也许是拿他当很好的朋友,也忍不住让他心里泛起一丝甜意。
如果说坐在后面的曾凌波还有些不自在,上车之后更是时不时地看看哥哥来保持平静,那坐在前面的顾婉心情则完全不一样,她心中仿佛有一个气球在不断升腾,像是飘在云端,别提有多开心了。自打从江城回来,他们俩就再也没见过面,此刻遇到,心中实在欢喜。
她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说道:“谢谢蒋大哥!时间紧急,我们正愁拦不到的士,可巧你就来了!对了,你今天怎么在这儿?”
“我来你家店吃饭,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就看见你了,所以过来问问。”蒋其琛偷偷望了一眼婉婉,轻描淡写道。
他这段时间常常会梦到顾婉,梦里的她似乎是另外一个打扮,虽然气质相同,但莫名有一些病弱的感觉。可是每个梦的结局都不好,虽然他醒来以后根本不记得梦里的具体情节,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却令人无比熟悉,让他每天必须确定了顾婉安好,才能心安。
所以他每天都会来一趟,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晚上,来了之后除了在婉婉家的餐馆吃顿饭,便会望着眼前的学校发会儿呆。想着婉婉这时候在干什么呢?有没有想起过自己呢?
高三上学期已经接近了尾声,学习任务越来越重,婉婉晚上常常复习到十二点才会睡觉,他们俩沟通的次数也减少了很多。婉婉每天休息的时间这么少,让他心疼不已,所以他宁愿睹物思人,默默守候,独自忍受噩梦的侵袭,也不愿意打扰到她正常的学习时间。
不过,“我们”?难道在婉婉看来,她跟这个男生已经是自己人了吗?而且听这个地址,应该是住宅区,婉婉和这个男生要一起去干什么?
蒋其琛眉头微微一皱,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拘谨坐着的男生,心中蓦地升起一丝不悦,状似不经意地问:“婉婉,你跟这位同学去那里是要干什么?”
曾凌波似是感觉到这丝不悦,他忍不住将背挺得直直的,双手也端正地搭在膝盖上,看上去异常乖巧。曾凌云挑了挑眉,望着软软的弟弟,露出了一丝好笑的神色。
顾婉倒没发觉这股暗流,她征求了后排兄弟俩的同意之后,嘚吧嘚吧将所有的事简单讲了一遍,最后说道:“就是这样,我现在带着我们学校的这个地缚灵去见他的父母,看能不能了结他的执念。”
听着婉婉的诉说,蒋其琛原本有些警惕的神情放松了下来,他的表情越来越温柔,眸中也突然闪过一丝坚定,话锋一转,笑着说道:“婉婉总是这样热心,我很喜欢。”
虽然蒋大哥的眼睛始终看着前面,没有望着自己,但不知为何,听到这句喜欢,又看见他噙着笑的双眸,顾婉忍不住脸颊微微泛红,心里像是有只小鹿在乱撞,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没,没什么,我天一阁就是这样的做派嘛!”顾婉捂着乱跳的胸口,小声道。她的声音又娇又软,简直像是在撒娇一样。
余光中看到心上人的反应,蒋其琛的心也开始怦怦乱跳,从心底开出喜悦的花来。他脑中的那个想法越来越清晰,神情也越来越坚定,他紧紧握着方向盘,暗暗下定了决心。
曾凌云也在学校里飘了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一向淡定的女孩露出这样的神色。不过这样的表情他这十几年不知道看过多少次了,无比熟悉。他打量着前面的两个人,挑了挑眉,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微笑。
第118章
“到了!就是这儿!”曾凌波一直在看路,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仿佛溢满了粉色泡泡的两个人,他看到熟悉的建筑,大喊了一声,汽车也随之慢慢停了下来。
“你们有两个小时,”顾婉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道,“两个小时以后,曾凌云一定要赶快下来,我就在这儿等你!”
汽车停在这栋大楼的下面,车窗降下,顾婉就坐在车里对这兄弟俩说话。
她看过了,曾凌波一家住的楼层不高,她就算是待在车里,离他们家也没有三十米,所以不用担心曾凌云一个不小心,就会魂飞魄散。
“你不跟我们一起上去吗?”曾凌波看看身旁的哥哥,又看了看车里坐着的顾婉,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怕会出岔子。
“没关系,相信我!”顾婉拿出一张白纸画的符箓递了过去,笔和纸都是刚刚找蒋大哥借的,也幸好蒋大哥车上有这些东西。
她交代道:“等进了家门,就将这张符箓贴你哥哥身上,这张符箓可以让他显形,让你的父母都能看见他,知道了吗?”
如果要开临时阴阳眼,得她亲自上门,但现在是别人一家四口团聚的时间,不管是其乐融融,还是相顾无言,她都还是别去打扰的好,所以才选择了画这种可以让鬼魂显形的符箓。
“嗯!”曾凌波小心翼翼地收起符箓,郑重地点了点头。
望着兄弟俩消失在楼道里,顾婉没忍住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也看得出来,他们的家庭关系肯定有问题。”
想起捣蛋鬼一直以来别扭的态度、恶劣的捉弄,以及曾凌波今天开口说不愿意一起回来的话语,她又笃定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的看法完全没错。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家庭关系不和谐,原因可能有很多,”蒋其琛温柔地望着顾婉,顺着她劝道,“不过,那都是别人家的事情,如果他们自己没有那个意识,即使外人再怎么帮,都是没有用的。”
“是啊,所以我只是给了这两兄弟一个机会,至于最终曾凌云能不能了却心中遗憾,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顾婉道。
贸然介入别人的家事,确实费力又不讨好,这个道理顾婉也明白。但她一想起前世自己被生身父母抛弃在荒野,如果不是师父将她捡了回去,又给了她修行的机会,那她坟头的草都不知道有几丈高了。
每每思及此处,她都会感念师父恩德,在不关乎大是大非的情况下,她便愿意多给他人一次机会,现在对于捣蛋鬼,也是同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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