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这一路随他们奔波辛苦,扛最重的行李,没有一句怨言,好不容易安顿好,沈长林当然要请小舅舅搓一顿好的了。
但在钱壮心中,无论沈长林是考上了府案首还是秀才,他都是小长林,小外甥,他做舅舅的应当照顾小辈才是。
“我付钱,你的银子留着买纸笔。”
沈长林不同意,其他三人也不同意,这一路颇得钱壮照顾,于情于理都该请一顿饭表谢意,钱壮拧不过这伶牙俐齿的小娃娃,只得依了他们。
走在热闹喧嚣的街道上,钱壮的眼睛都不知往哪儿瞧,只觉得景安城哪里都好,房屋漂亮,商品精致,简直看花了眼。
饭毕,四位学子又做起了导游,陪钱壮各处游玩走逛,给家人买了不少礼物带回去。
也只有这个下午和晚上,他们有空陪钱壮逛一逛,因为从第二日开始,就需要正式上课了。
三日后,已初步接手课税司公务的顾北安抽空来了一趟府学,见四位学生一切妥当,也就安心了。
“明早有支商队去恭州,长林,让你小舅舅准备一下,明日卯时我来接他。”
“多谢先生。”
说完正经事,四位小学子围着顾北安叽叽喳喳问他住在何处,衙门的公务难不难,顾北安面带微笑,一一耐心回答。
“住在小永巷附近,离府学很远,离衙门也远,但胜在房租便宜,并且离你们师母的表姨家很近,两家人方便走动。”
“公务嘛,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比较繁杂,要慢慢来。”
沈长林还挺关心课税司的事,之前顾北安和白雪议事,是不避讳学生的,沈长林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大概拼凑出知府宋槐程借调顾北安为课税司大使,主要想让他查地下黑钱庄。
而陆经历,正是其中一家黑庄的大股东。
沈长林很期待看到这只貔貅的下场。
但今日顾北安什么也没说,学子们好奇衙门的事频频发问,他只答了些不痛不痒的,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顾北安慎重,公务上的事情不提才正常。
说了一刻钟的话,上课铜铃声响起,顾北安对学生们招招手:“快进去上课吧。”
众人依依不舍的道别,然后进了各自班级的讲堂。
顾北安又在讲堂门口站了一会,听着朗朗读书声,吹吹初夏的清风,让自己暂时从繁重的公务中抽身出来。
做一个空降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课税司上一任大使调走后,位置空了有小半年,副使梁少渊一直上下运作,想要坐上大使的位置,就在他以为一切水到渠成之时,突然空降了一位永清县训导抢了先,梁少渊心中的郁闷憋屈可想而知。
副使态度抗拒,课税司下面的十几个税吏自然也不太服从调遣,个个敷衍了事。
顾北安还在摸底的阶段,一时没有大动作,但是很快,暴风雨就要来了。
同样面临挑战的,还有新入学的学子们。
第一重挑战是学业上的压力。
沈玉寿等人在丁四班,算是府学中的基础班,先生上课会从四书五经意讲起,诗赋从韵脚、对仗入手,由浅入深,再慢慢变得深奥晦涩,沈玉寿还算游刃有余,课下还能帮贺青山孙舒阳上小课。
而沈长林所在的乙一班,课业简直是地狱难度。
乙一班是甲班的预备班,学生水平高,在乙班授课的先生水平更高,他们中有举人、秀才、白身,但无一例外,全小有才名,各有特色,有擅长书法的、诗写的极佳的、特别会写八股的等等。
但有才的人不一定是好老师,乙班的先生上起课来思维跳跃,爱用典故,好总结好发散,沈长林经常听着听着,思绪就飘飘然了。
习惯了永清县学目的性的教学方式的沈长林,出现了严重的不适应。
并且,不论什么班级,先生们都不爱布置作业,三五日才有一回,全靠学生自律。
一开始孙舒阳贺青山还很高兴,晃荡着晃荡着来到六月底,他们参加了第一次月考,结果沈玉寿升到了丙一班,他俩双双垫底,还留在丁四班。
二人这才幡然醒悟,跟着沈家兄弟俩的步伐,在先生不要求交作业的前提下,练字、写诗、背书一样不落。
这时,沈长林回忆起在县学的那几年,对顾北安的感激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熄。
辛亏他坚持残酷的衡水风,让他们打下了坚固的基础,如今一时不适应,咬咬牙最后也能跟上。
而景安府学,则是看似自由的末位淘汰。
每次月考,先生都会根据成绩调整班次,而岁考时不合格的考生则直接逐出府学。
说完第一重挑战,还有第二重,那便是人际关系关。
沈长林拿下府案首的位置,在学子间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而在此之前,他们都觉得林月贤最有希望登顶,林月贤也是乙一班的学生,和同窗们关系不错,虽然他不太爱说话,对谁都冷冷清清,但出手阔绰,自动吸引了很多跟班。
同窗们亲近林月贤,自然就疏远沈长林。
沈长林不管他们疏远亲近与否,他们四人同吃同睡一起用功,寂寞孤独是谈不上的,再加上甲班李文柏这样热情的人照顾,渐渐适应了府学的生活。
并且,府学中也不是人人都想做林月贤的跟班。
两个月过去,沈长林沈玉寿等人还是结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
七月七乞巧节,景安城内举办花灯会。
夜晚,沈长林沈玉寿等四人邀上同窗,一起出去赏花灯。
弯弯的月亮悬在空中,皎皎如玉,风夹杂着几丝槐花的香味,吹拂在身上很是舒服。
“我们去猜灯谜吧。”沈长林提议道。
街面上布满了灯架,造型各异的灯高高悬挂在上,闪烁着璀璨的光,灯壁上写了灯谜,只要猜中谜底,就能得花灯一盏。
“好啊,今日就看长林兄大展身手了。”
学子们往最热闹人最多的地方走去,那处的花灯最是漂亮,沈长林看中了一盏兔子花灯,只见兔子腹部上写了一首字谜。
【一边红一边绿,又怕风又怕雨。】
沈长林想了想:“秋!”
灯主笑呵呵的将灯取下:“恭喜,答对了,这盏兔灯送你了。”
见沈长林来了个开门红,其他学子也热情高涨,争相猜着灯谜。
街面上除了花灯,还有许多美味吃食,沈长林见不远处有兜售糖油酥饼的,正巧肚子饿了,便将灯递给沈玉寿:“我去买几个饼。”
今晚街上人特别多,摩肩擦踵,人声鼎沸,卖小食的生意也特别好,沈长林刚往前走两步,那卖糖油酥饼的小贩就被人招手喊到前面去了,沈长林只得跟着往前走。
人群熙熙攘攘,裹挟着涌动着,沈长林越走越远。
沈玉寿和贺青山又猜了几个灯谜,得了两盏莲花造型的花灯,然后转手送给没猜中的同窗。
“多谢玉寿兄,青山兄。”
“不必客气。”
猜灯谜图好玩,灯在其次,没什么舍不得的。
贺青山摸了摸肚子,踮着脚往前看,他个子比较高,视线更开阔,但是瞧了一圈,也没有看见沈长林:“他不是买糖饼去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是啊,去了好一会儿了。”沈玉寿想了想,“许是看见什么好玩的东西耽误了,我们到边上人少的地方等等他。”
这一等,便是两刻钟。
沈玉寿觉得心里毛毛的,请两位同窗在原地等沈长林回来,他和贺青山去附近找找看。
景安城很大,花灯会上人潮人海,沈玉寿贺青山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一会往前一会往后,一会回原地看看。
月亮渐渐升高,二人脑门上淌出密密的汗水,不详的预感在内心升腾。
怕是出什么事了。
两个时辰后,街上观灯的人渐渐散去,做买卖的也都收摊回家了,沈长林还是不见人影。
“玉寿,我们回府学看看吧,或许长林已经回去了。”
“好。”
沈玉寿点头,麻木的跟着大家往府学走,但他内心十分清楚,长林不是那种抛下同伴,一声招呼就不打便走的人。
该怎么办呢?
沈长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不过是想买几个糖油酥饼,竟被一掌敲晕,然后浑浑噩噩的架着走出主街,塞入马车,最后捆上手脚,关到了一间不知方位的房间里。
这是被绑票了?
他在地上缓了好一会,才有力气蹭掉脸上的黑布条,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星星点点的月光从破烂的窗户纸里漏进来,让房间里勉强不算伸手不见五指,但要看清陈设,还是十分困难,于是,沈长林缓了好一会,才蓦然发现身旁不远处还有一个人。
沈长林一惊,魂都要吓飞了,下意识的踹了那人一脚。
也是这一踹,被敲晕的林月贤缓缓苏醒,同样惊恐的观察四周,以及那踹他的人。
沈长林的心扑通狂跳,大脑飞速旋转间,嗅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松木熏香味,他努力的用被捆绑的双手扯掉嘴里的破布条,活动着被压麻的舌头:“林月贤?”
他熟悉的熏香之人不多,印象中林月贤好熏香,身上就是这样一股淡淡的松木香。
“唔唔……”
对面的人给出了回应,想来是他没错了。
可他为何会和林月贤一起被抓到这奇怪的地方,沈长林一边琢磨着,一边手脚并用的挪动,靠到林月贤旁边扯掉了他嘴里的破布团。
“多谢。”林月贤道。
“不客气。”
二人同堂学习数月,说过的话不超十句,在别人眼中,二人是敌对关系,但沈长林其实并不讨厌林月贤,只是他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疏离感,加上身边一群狗腿子张牙舞爪,沈长林便没兴趣同他接触。
“不好意思,是我连累了你。”
“嗯?”沈长林正奋力的挣扎着想要解开手上的绳套,听林月贤这么说,一下愣住,“你知道我们被抓的原因?”
林月贤点头:“我知道。”
他不仅知道,并且在一个月以前,就收到了京城外祖父寄来的书信,叮嘱他要小心安全,不要一个人单独随意走动,原因是皇城局势动荡,三王夺嫡,外祖文彦和祖父林杏城不想站队,却欲置身事外而不得,不慎蹚入了浑水中。
林月贤今年十五,已到了可婚娶的年纪,皇城有人盯上了他的婚事,要文林二家拿他的婚事来换平安,被文家林家的长辈拒绝。
那些人无所不用其极,明着来不得,可能会来阴的,外祖文彦便写信来提醒林月贤,让他小心堤防。
林月贤这些年在景安城一直过得很平安,一时心大,今晚便撇下那些狗腿子一人逛灯会。
“我见你也是一个人,想和你结伴同行。”
沈长林努力的扯出一个笑脸:“我谢谢你。”想到小兄玉寿还在等他,现在一定很焦急很担心,沈长林就很烦,说话也就不客气了。
“谢谢你早不找我,晚不找我,要被人逮住强配婚的时候找我,况且,要做联姻工具人的是你,不是我,为何连我也一起抓,对了,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七八个同窗在等我。”
林月贤清了清嗓子:“对不住,他们应该是顺便抓了你,怕你发现端倪吧。”
“……”沈长林挣扎了几下,手上的绳套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遂放弃,“你要被迫联姻了,怎么一点都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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