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又是一季天街盛会。
霍皖衣跟随着谢紫殷的背影踏入阙楼,偏头下观,一眼看尽盛京繁华,灯火如旧璀璨,流光溢彩。
他们登上阙楼至高之处,清风幽幽,灯影摇曳,左右无人的静默沉寂。
霍皖衣几乎瞬间就想到当年。
也是在这个阙楼,同样的盛会时节,只有彼此两个人。
他们看灯火,人潮翻涌,身处喧嚣鼎沸的盛京,却只想世上唯有他们。
他怔愣了会儿,若无其事地开口:“来这里做什么?”
谢紫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仅仅偏了偏头,向他伸手:“过来。”
于是他走到谢紫殷身边,艳丽的眉眼被烟火倏然照亮,又随烟火陷落而蔓出阴影。
霍皖衣有薄情的唇。
他生得昳丽多情,却偏偏心肠歹毒。
谢紫殷的指尖在他脸侧停了片刻,或许想要抚摸,亦或许恨不得划一道伤口。
却到底什么也没有做。
谢紫殷收回手,淡淡道:“我喜欢看灯,你不知道。”
霍皖衣不在意地接话:“我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谢紫殷道:“所以我在看灯。”
霍皖衣便问:“灯有什么好看?”
“我喜欢看灯,灯就好看了。”
他听谢紫殷如此回答,便觉得落在眼底的璀璨灯火,竟也如他寂寞。
静了片晌,霍皖衣道:“陛下准备亲临天街盛会吗?”
谢紫殷道:“陛下会来。”
他又问:“相爷不打算陪着陛下共赏盛会?”
谢紫殷懒懒倚靠栏杆,红衣赤痣,眸深如夜,闻言,似笑非笑般应他:“你以为我为何会在这里?”
这句话的话音刚刚终尾,新帝的身影已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在众人簇拥下登临阙楼。
幽寂的阙楼瞬息间嘈杂吵闹起来。
多少官员凑到谢紫殷身边,拱手施礼,言笑晏晏,举止间极尽谄媚。
霍皖衣退后两步,稍微离得远了一些,他倚在角落的圆栏旁,眺望楼下华景,空洞枯寂的眼睛里终究有了几分凡尘人气,光色氤氲。
他也曾如此风光。
但此时回想那些风光时日,亦不觉得有多快意。
比之孤独地站在人群之中听尽谗言夸赞,声声句句吹捧。
他还是更喜欢听谢紫殷一字一顿告诉他。
——“永远”。
哪怕永远的界限只有一年。
他也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永远。
霍皖衣又看过一时明亮光彩,直到新帝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叶征道:“你也喜欢看灯?”
他滞涩一瞬,旋即轻松笑答:“陛下喜欢?”
人群三三两两散在阙楼上,看似空荡,却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他们,无数双耳朵在听他们谈话。
新帝一身玄衣金绣,华贵雍容,眼睛映着楼外烛灯,金光熠熠:“难道不是谢相喜欢?”
叶征言罢,转头道:“谢紫殷,你给朕过来。”
那道被簇拥在旁的人影便转过身来。
谢紫殷走近道:“陛下寻臣有什么要事?”
叶征问:“你的夫人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看灯?”
谢紫殷没有看他,只道:“如果什么都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叶征道:“这难道是秘密?”
谢紫殷道:“不是秘密,但如果人不愿知,就会一直不知。就算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人生在世,装糊涂比真清醒有用,所以陛下也该让别人能装一装糊涂。”
叶征哑然失笑,偏头看他,问:“谢相的意思是你犯了欺君之罪?”
霍皖衣却道:“臣说不知,就是真的不知。”
他答得取巧,也未惹新帝发怒,叶征至多又笑了几声。
但这笑声将将落尽,新帝忽然后退两步,急急道:“什么人!”
有一道刀光从上而下劈来。
它特别亮,在缤纷的灯火里绽放。
霍皖衣意识到这是有人行刺,在这天街盛会,最容易行刺成功的时候——新帝不比先帝忧虑,明显没有带上多少侍卫随行。如此才能有人轻易潜入阙楼来行刺。
这无疑是个最好的时机。
霍皖衣的眼角余光瞥到许多人后退,亦有人咬着牙冲上前来作挡。
他不想丢掉这个机会。
他的目光从新帝的面容上滑过——没再迟疑。
在罗志序吼叫着冲上前的刹那,霍皖衣已经先一步上前作挡。
他为先帝挡过一刀。
知道如何才能伤得不如那次重,又不会轻到白挨一刀。
他这样想。
然后他向前,伸手——
却又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霍皖衣心跳一滞,他顺着那扼住自己腕部的力道看去,看到的是一只熟悉的手。
而他没能看到更多。
因为他被拽得向前踉跄,刀已劈下,从他上臂肩前划出一条伤口。
鲜血浸流,叶征看了拽他的人一眼,神情有些微妙,厉声道:“还不快抓住刺客!”
刺客单手执刀,是短刀,墨发凌乱遮盖眉眼,只让人看到刀上的血红。
“我要为先帝报仇!”刺客高声大吼,“先帝才是盛世明君!你不是!你不配做皇帝!”
“就算我今日死在这里,也是为先帝而死!我还有无数同僚相助,迟早有一日,你会从皇位上滚下来——”
“唔——”
凌空射来的箭矢穿透刺客执刀一侧的肩膀,刺客闷哼一声,冷汗瞬息浸透衣衫,罗志序冲上前去将刺客按倒在地,与此同时怒吼:“你们还在看什么!护驾、护驾!”
众人手忙脚乱慌作一团,叶征倒是平静:“先回宫罢,这件事,所有人都要给朕一个交代。”
官员们面如土色,神情间都有些慌张。
反而是以前声名不显,最近才赶回盛京重新上任的罗志序态度极佳。
罗志序道:“陛下,臣打算再盘问盘问这个刺客。”
叶征看了过来,打量片刻,颔首道:“这件事交给罗卿,朕很放心。”
罗志序先躬身一礼,告辞而退。
众人见叶征不动,也不敢开口,更不敢有任何动作。
叶征的目光停在谢紫殷的脸上。
良久,新帝叹息一声,在官员们的簇拥追逐下离开了阙楼。
太痛。
霍皖衣想,自己明明能挨一刀,不算太重,要挨得有利可图。
但他现在痛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和床榻间的痛不同。
他痛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好像人都要跟着这一刀烧成灰烬。
——他有挨这一刀的理由。
因为他要往上爬。
总要爬到一个教自己心安的位置,哪怕付出很多代价。
然而在他动身挡刀时,谢紫殷拽住他手腕的这一刹那,霍皖衣意识到,他挨再多刀,都没有理由。
……这是新帝的局。
一场注定要让人受伤,也必须有人受伤的局。
新帝要用这件事做更大的事,所以哪怕不完美,一看尽是瑕疵,它也仍旧有作用。
而没有霍皖衣,也有另外的人。
他在这个局中挨一刀最不值得。
不值得。霍皖衣抖颤着睫羽,他好似流尽了泪后,终究要开始流尽他冰冷的血。
他觉得很痛。
谢紫殷捏住他手腕的力道重得惊人,他甚至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痛在伤口,还是痛在手腕,是伤口更先变得狰狞,还是骨头更先被捏断。
霍皖衣终究还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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