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图书馆阅读区找位置时,他并没有预期会遇上胡林。他趴卧在桌上,如同所有来睡午觉的学生,书被推到了一边,桌上还散乱着使用过的文具,脸埋在手臂中,半张脸晒着太阳,发丝上还反射着光泽。安稳起伏的呼吸显示着他的沉眠。
杜若下意识握了握肩包的提袋,包已经让他洗乾净了,被弄脏的地方又焕然如新。如果是平常,他也许会选择他隔壁的空位,然后等他醒来时,矜持又愉快地跟他打招呼,顺便跟他抱怨或者展示自己包包经歷过的蹂躪跟现在的洁白。
也许会被唸一下,怕脏又爱用。但两人的对话,肯定是愉快的,如同这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
可是--可这是现实,短暂的驻足之后,杜若举步离开,选择了另一面的自习区,在这边晒不到太阳,他也可以忘记那些,只存在幻想中的美好。
他曾看过一种说法,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丈夫外遇的妻子可能会在抓到证据之前就梦见过相关的情景,是因现实的她经歷着不自觉的微小跡象,丈夫有意无意造成的不安全感,在夜里反应到梦中造成。
杜若愿意相信这种说法,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梦境中,会反覆出现胡林。发生过的、想像的,在夜里独自安静时,现实为经、幻想为纬,交错纵横,织成一幅幅梦境中的图像。
梦境投射着他的期望,又或者说,暗恋的心情,而今梦境优先他的意识先做出了选择,而现实紧接而来,出着一道道做不完的题目,不论对错,都不容他逃避答案。
鳶:我们晚上去逛夜市怎么样?
若若:我晚上要上家教。
是在回覆前意识到背后有人,还是在等待回復之后,杜若并不十分确定,但当他转头看见面沉如水的胡林时,下意识的,将手机盖了起来。
「……你在这里干嘛?」
「那就是你约会的傢伙吧?」
胡林说话的嗓音沙哑,继上次吵架之后,杜若发现他短短的一个礼拜,又把自己的黑眼圈养得更胖了:「--你是晚上都不睡觉?」
「呵--顾左右言他啊。」
嘲讽的语气,轻易搅乱了他才整理好的心情,「你还不是没回答我,来找架吵的就滚。」
杜若凶狠的话,没让他变脸,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很累的样子:「所以你还在跟那个人来往?」
他的脸色其实并不好看,唇色淡白,出乎意料地执拗,杜若知道不回答他是没完没了的,咬着牙:「对,那又怎样?」
「我就问问,你兇甚么?」
「作贼喊抓贼,到底谁先兇的?!」
「--欸,同学,要吵架去外面好嘛!」
来自周遭的抗议让胡林张了张嘴,他揉着太阳穴,对那人举了举手,回头看了杜若一眼:「走啊?」
「我才不跟你吵架。」
杜若脾气也上来了,拒不回应的态度让胡林又叹了口气,也没说甚么,自顾自地走了。
鳶:啊?是喔,可惜,我本来期待晚上能见面的。
静静躺在对话框的回应虽然没有声音,却让杜若读了好久,一次次,手指好像有自己的生命似的,他回了一句平时不会说的话:「我也有点想见你。」
--当现实与想像是无疾而终甚或分道扬鑣时,这样的心情是否需要一场盛大的告别?
在图书馆门口遇到胡林时,杜若其实已经不敢想像自己等会儿跟他吵成甚么样了。他往前走又被挡住,抱着臂:「你现在很间是吗?」
「不过就几句话时间,我想你也不是没有。」
他站直了身体,「好啊,你说。别耽误我家教时间。」
胡林冷冷一笑:「7点的家教,也拿来说事?」
「闭嘴,爱说不说。」
杜若又想走人,却被挡住了之后截住了手,胡林的步伐又凶又快,杜若一个踉蹌,差点没站稳,然而居然被扶了一下,让他站稳后又继续往前走--馆外扑面的晚风令杜若清醒了起来。如今拉着他的似乎不是厌恶他的朋友,心怀不知名的情绪,愤怒、执拗、疲倦、冷落又坚持要跟他说话,胡林的矛盾让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到底想说甚么?
在通往停车场的小径边,杜若甩开了他,「好了吧,这里就行了。」
看他转着自己的手,胡林几乎面无表情:「你还在跟那人来往?」
「对啊。」
「就那么有信心,他不会因为那件事拋弃你?」
从牙缝挤出来阴测测的话,似乎已经不具杀伤力,杜若甚至觉得他有点好笑:「你说这些干嘛,威胁我?告诉你,他已经知道了,他说不在意,他还问我要不要交往!」
「……你们在一起了?」
「……」
也许是他的迟疑,眼前熟悉的脸孔露出了他不熟悉的表情,轻蔑的,笑容似乎只是一张画皮,带着让人恐惧的违和感:「要说,你可真蠢啊,他当然要说不在意,不然怎么把人拐到手?」
「……你甚么意思?」
「你以为他是真心的?那种人,有钱有间有脸,干嘛跟你一穷学生搞真心。」
短短一句话,却打到了他心里的迟疑,眼角因情绪跳动了起来,他好像知道他想说甚么,然而就像是在自虐,怀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像是明知眼前泥泞地踩了进去:「--你到底想说甚么?」
「你以为他图甚么,当然是图你的身体。我看他是骗你的,等他把你搞到手,就会甩了你。到时你哭都来不及。」
「凭甚么这样讲,你又不认识他!」
「那你们很熟是不是?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今天要不是你,我干嘛说这些话。」
只有熟悉的人才能懂得自己的痛点,可今天,他也说不清为何自己要站在他眼前被他踩一下又一下,怕啊,怕他说的是真的,恨啊,恨他口不择言,杜若为此笑了出来,撑着勉强:「喔,是喔,那我难道还要谢谢你吗?!」
「我今天话说得难听--」
「你还知道自己话说得难听!」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再不往前走,情绪就要控制不住,「我这么让你噁心的话,看到我绕路走阿你,别挡路!」
「我是为你好--」手掌被截住了,不论是手心的热意或者心中的恨意都烫得让他甩开对方,「放屁,为了我好你这样骂我?!污辱我还不够吗?!」
然而体力差异的令杜若推不开他,原先尖锐的语言反而变成了有些慌乱的口吻:「你说我污辱你,那我道歉,杜若,我是说真的,他不适合你。」
「哈,他不适合我,那谁适合我?难道是你吗?!」
「我……」
突兀的语塞,似乎让一切的违和都產生了合理的解释,罗鳶的问句霎时闯进脑袋--他喜欢你?
荒谬感取代了应有的惊讶,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喜欢我?」
抓紧了他的手腕因为这句话而產生了轻微的震动,熟悉的友人表情变得如此奇怪,似乎是慌,像是他每次试图掩盖错事时的故作镇定:「呵,怎么可……」
他不需要他说完,正因对方的迟疑而產生了力气,杜若终于推开了胡林:「告诉你,我就算被人玩,那也是我甘心,我甘愿!不甘你的事!」
--无论用甚么样的方式告别,这段关係,似乎都已经在心中留下了淋漓的伤痕。
放开脚步奔跑的时候,杜若觉得,似乎有想像中的巨兽,正在背后追赶着,深陷泥泞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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