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也不想手撕僵尸,你也说了,你这几个僵有血有肉,我要是当真撕了,血肉模糊不说,死炁还得溢散得到处都是,我自个儿还得清理,麻烦!”
黑衣人眼眸的幽火跳了跳,随即趋于平静,就像是放宽心了一样。
“甚好甚好。”
“我答应它们了,要送它们回归故乡。”
顾昭意外,“阁下当真是赶尸人吗?”
她知道,在西南一带,有一个族群颇为神奇,他们专门做死人的生意,将那等客死他乡的人送回故乡。
一柄三清铃,往往赶七八具尸体,为防活人瞧到死人面容惊惧,每一具尸体上都会戴上高筒毡帽。
毕竟,就算是寿终正寝之人,那死人脸也是可怕的,更何况是那客死异乡之人。
为了防止尸变,尸体的头上还会粘上一道黄符。
众尸随着三清铃的铃声起尸,跳跃前进。
赶尸人,说是赶,行的实则是领路人的职责。
不过,据顾昭知道,这赶尸人是活人,赶的是尸也不是僵。
人死为阴,自然需要躲避人烟,昼伏夜行,尽量走深山老林那等人烟稀少的地方。
有的旅店胆子大,他们会在夜里时候,在他们的店门口燃一盏白灯,这等店肆昼夜无歇,夜里做的便是赶尸人的生意。
然而,面前这黑衣人说是赶尸人,顾昭觉得,它更像是僵。
坊间将僵分为八类,分别是紫僵、白僵、绿僵、毛僵、飞僵、游尸、伏尸和不化骨。2
不化骨,那是僵尸中最为厉害的一种。
人死后埋于地里,地炁侵蚀,最后都会化作白骨,乃至成为一捧黄土,然而有一些骷髅机缘巧合之下,却得了天地之炁的造化,化白骨为游尸,伏尸和不化骨。
游尸逐月,伏尸埋地,不化骨通身骨质发黑,一身死炁浓郁萦绕。
月夜下看,那纯粹的黑是最上等的墨玉都比不上的。
顾昭瞧着这黑衣人,只见它全身缠绕着黑布,严严实实的瞧不清底细,不过,那一身浓郁的死炁是做不得假的,它只是往那儿一站,什么都没有做,地上才长出嫩芽的青草都蔫耷了许多。
顾昭庆幸,幸好知道方寸,没有强硬的进城。
那厢,听到顾昭的话,黑衣人沉默了一下,随即摇头,幽幢的声音有着两分惆怅。
“不是的,只是我们相约逃跑的时候,大家说好了,就是死,都不要埋在那一处,大家都想回家。”
它抬眸看那一行的僵,幕篱下的鬼火簇了簇。
“海子哥,棒头哥,富贵哥......他们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片刻后,它的视线看向顾昭,幽幢的声音里有着认真。
“不过没关系,我还记得,我带他们回故乡也是一样的。”
“靖州城,那是海子哥的故乡,顾小郎你放心,我送了海子哥回家就离开了,这一身的死炁我都收敛着,不会害到旁人。”
说到后头,幽幢的声音低了几分。
“以前做活做累了,海子哥会哭着想他阿爹阿娘,说他不孝顺.....海子哥说他是抱养的,阿爹阿娘年纪大了,他这样一出去讨生活,除了刚开始还往家捎过东西,后来都没有讯息,他们一定都以为白养他一场了。”
黑衣人说到后面,沉默了片刻,缠着黑布的手忍不住抚到胸膛处。
真奇怪,明明埋在地里一切都烂了,皮化了,肉烂了,心肝肠子也没了,只剩一具黑漆漆脏兮兮的烂骨头。
想起曾经的事,熟悉的那些面容,他们说过的话,这空荡荡的地方还是这般的发胀酸涩。
顾昭迟疑了下,“......海子?收养?他是姓周吗?”
黑衣人猛地朝顾昭看去,“你认识海子哥?”
顾昭摇头,“不认识。”在它失落之前,她紧着又道。
“不过,如果你说的海子哥要是姓周,并且养父叫周达,养母叫江香兰,并且是住在城东的大柳枝巷,那么,你说的海子哥,就是我知道的那一个。”
黑衣人连连点头,“是大柳枝巷,是大柳枝巷,我记得真真的。”
它踟蹰了下,问道,“海子哥的阿爹阿娘,他们是不是怨他了?”
说完,它急急又道。
“不是海子哥不孝顺,是我们都被人骗了,我们被乡亲带过去,说是有件赚银的好差事,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骗了我们。”
“一开始还成,我们还寄了东西家去,后来,我们直接被移到一个山腹地里头挖矿石,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办法联系外面了。”
想到当初遭受的罪,一身黑衣裳,头戴幕篱的不化骨凶意顿起。
浓郁的死炁从它身下冒出,瞬间,本就蔫耷的草木萎靡得更厉害了。
顾昭瞧了一眼,翻手掐了道手诀,莹亮的元炁如水波一样漾过,萎靡的草木似春雨滋润,陡然精神。
不化骨清醒了一些,连忙收敛自己的死炁。
......
被不化骨唤做海子哥的是走在最前头的绿僵,只见他身量高大结实,此时面色青绿,乌黑的唇上有尖利的獠牙若隐若现。
便是双目紧阖,也给人一种狰狞可怖之感。
又听了一会儿,顾昭将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这穿着黑衣裳,将自己包裹严实的确实是不化骨,按它来说,它的骨头都是黑乎乎的颜色,尤其是一双手和肩胛骨。
顾昭知道,那是因为它生前劳作,用双手挖矿,以肩胛骨背负装了矿石的竹篾筐,这两处是精气耗费注入最多的地方。
因此,这处的枯骨最不易化去,最后更是得了造化,重塑骷髅身,成了不化骨,还保留了生前的记忆。
它说,它以前叫做乌古岩,因为年纪比较小,一起的人都比较照顾它,而它和海子他们,一开始是在码头搬货,还比较自在,也当真给家里寄过讯息和银子。
他们慢慢放松了戒备警惕,等有一日他们睡一觉起来后,却被人送到了深山挖矿。
从此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挖不成,有人守着他们,不让他们逃跑,况且那等深山老林,辨不清方向又没有粮食,想跑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
胡乱逃跑,不过是自寻死路。
挖矿虽累,却有水有粮,姑且算作是赖活吧。
不过,海子他们都没有断过逃跑的念头,因为或多或少,他们在外头都有牵绊。
几个人一起攒了馍馍,伺机寻着那交替班的时候,绑了那送粮食的人,还真跑出了好一段路。
乌古岩恨声,“后来,他们带着人追来了,还把我们丢到了一个坑洞里,大家都哀叫的挠着皮肉死了。”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自己成了骨头模样,海子哥他们都成了僵。”
“……我把那些人都咬成了人干,那儿成了荒地,有一个人穿着黑衣裳,我不喜欢太阳,就剥了他的衣裳,这铃铛就是从他身上捡来的。”
乌古岩让顾昭看它手中那三清铃。
“有了它,海子哥他们都听话了,我就送他们回家乡。”
它顿了顿,继续道,“我都记得的。”
它记得每一个人说过的故乡。
海子哥说了,他们那儿的柿子树又高又大,结的果子特别的甜,都不涩口……
棒头哥说,他们的家乡种了很多的橘子树,秋日时候,上头的橘子就像是一个个小灯笼一样,格外的喜人,又酸又甜,做果酱都好香。
还有富贵哥……
他说了,家里院子里种了玉兰花,花开之时,家里的囡囡懂事,还会拿针线缝了玉兰花,市集时候,挎着小篮子,满街喊着卖花儿了,卖香香的花儿了......
它记得他们说过的阿爹阿娘,还有家里的婆娘和小孩。
它记得,它都记得的。
一直没有忘记。
顾昭沉默了下。
她瞧到那裹着黑衣的不化骨朝身后的几个僵尸看去,只见那簇着火的眼眸明明寐寐。
因为它,那些狰狞可怖,面色或青绿,或白毛悬浮的僵脸在她眼中都淡去了恐怖渗人。
他们,也曾是鲜活的人。
有着妻儿老小,家里有人盼着他归家的人啊。
生活的碎银可以不用赚那么多,只要有封书信,或是一句口信,知道他们平安就成。
人最怕的便是杳无音信。
再然后噩耗传来,阴阳相隔,熟悉的人和事成了前尘往事。
听到如今,顾昭如何不知道,不化骨剥了衣裳,捡了三清铃的那人,他是在养尸啊。
活着的时候做苦力挖矿,束缚自由,让人心神怨怒仇恨,也许,他们的逃跑根本不是意外的成功,而是他人有意的放纵。
还有什么是比见到希望和光明的那一刻,再将它狠狠剥夺这一事来得让人心生绝望呢?
如此一来,杀了他们,他们便能口衔一口不甘、怨恨、遗憾之炁,死都不瞑目的将炁聚拢在喉间。
从此不入轮回,尸身成了六道皆厌的僵。
嗜血,残忍又可怖瘆人的僵。
只是,那人没有想到,他居然养出了不化骨。
顾昭又看了一眼那青面獠牙的僵,叹息一声,道。
“元宵时候,他的阿爹和阿娘已经去了,放心,他们去的没有遗憾。”
“竟然去了吗?”乌古岩幽幢的声音里有着失落。
“恩。”顾昭点头,“夫妻白头偕老,相互扶持,死后同入黄泉,算是喜丧吧。”
顾昭想起了当初的周达因为不放心老伴儿江香兰,死后硬生生的起尸,魂不离体的化了僵。
也不知道这一事,和海子是否又有干系。
她想到什么,紧着问道。
“你说你们以前都给家里人寄过东西,周海寄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