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他的声音轻柔,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不容许她反驳,“你口里不说,其实心里大抵还是在怨我的,我辜负了你,让你和念念遭了那么多苦,说什么两不亏欠,不对,我亏欠你良多,你应当怨我才是。”
阿檀抱着自己的袖子,蹭了一下眼角,又蹭了一下鼻子,想了一下,又平静下来,轻声细气地道:“说什么怨不怨的,也谈不上,可能还是有点介意吧,你不是说过吗,我是个矫情的人,就当作这样吧,我的心眼儿特别小,一点点事情要记在心里好久好久,或许等日子慢慢地过去了,我也就真的全部都忘记了,你不用太过追究这个了。”
秦玄策的手负在身后,紧张地握住了拳头,迟疑地问了一句:“等你父亲回来,你会答应崔明堂的求亲吗?”
窗外的虫子仿佛在啃食着什么,发出一点沙沙的动静,夜晚的风摇曳着花枝,似喧杂又似宁静。
“我不想和你说这个,夜深了,你快快出去吧,若不然,我叫人来轰你了。”阿檀这下回答得十分果断。
秦玄策却不走,他反而上前了一步:“无论你选了谁,嫁给谁,我欠你的、依旧欠着,我愿以此身所有,为你尽心效命,不求回应,只求守你一世安乐,可是……”
他停了一下,屏住呼吸,艰难地道:“如果,你要嫁给崔明堂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能不能……能不能把念念留给我?”
“不能。”阿檀手像是受到惊吓,霍然转过身来,不需任何思索,脱口回道,“念念是我的命根子,我不会把她给任何人。”
烛光昏暗,秦玄策的神情有些模糊,他是个刚硬如铁石的人,无论欢喜或是愤怒,原来都那么鲜明,仿佛他生来就是锐利的剑锋,咄咄逼人,但此时,他露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仿佛行到水穷处,褪去所有坚固的铠甲,软弱、黯然,甚至有些狼狈。
“我此生只有念念这一点骨肉,我不会去娶别的女人,如果你不要我,我只有念念了,阿檀,我会疼她、爱她,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我的女儿,我会让她做这世间最快活的姑娘。”他微微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请求她,“你、能不能把念念留给我?”
“不能、绝对不能的!”阿檀的心跳得很快、很急,那一瞬间,眼泪又要掉下来,她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用力憋住了,急促地道,“你出去,我不要和你说话了,快出去。”
他犹豫着、留恋着,不肯走。
阿檀过去推他,用力地推他。
她的力气那么小,但他却身不由己,被她推着走,他不死心,一直试图回头。
“你好好看看我,阿檀,我会做最好最好的父亲,比崔明堂更好,比其他任何人都好,我才是最疼念念的。”他卖力地推荐着自己。
阿檀把秦玄策推到窗边,打开了窗子,她气得不想和这个人说话,只是凶巴巴地用手指着外面。
“阿檀……”他抓着窗子,负隅顽抗。
阿檀咬了咬嘴唇:“走不走?再不走,我不要你在我家里做事了,明天就让管家把你赶出去。”
秦玄策二话不说,马上爬窗子跳出去了。
阿檀“砰”的一下,把窗子紧紧地关上了。
周围似乎又安静了下来,只有夏天的促织在小石阶下摩挲着鞘翅,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心跳的声音,“噗通噗通”的,一下又一下,跳得太过急促,以至于有些疼了。
阿檀把额头靠在窗扉上,心头空落落的,好像丢了一大块,还找不到丢到哪里去了,她一时茫然了起来,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人的缘故。
“阿檀……”窗外,有个人念了她的名字,很低很低的声音,偷偷的,念她的名字。
隔着窗,宛如耳语。
只能当作没听见,心里很疼很疼,疼得差点掉下眼泪。
空山禅云,古刹幽静,偶尔只有一两声鸟雀啼鸣,风从天外来,带着松涛阵阵,仿佛游离于尘世外。
小沙弥持着扫帚,懒洋洋地扫着山门前的落叶,这是夏日的清晨,日光正好,暑气未起,大法明寺一派静谧。
一会儿,远远地见两辆马车行来,前面那辆金顶朱壁,琉璃窗,云锦帘,华贵异常,拉车的是两匹纯白大马。
这也就罢了,大法明寺往来皆权贵,行头原是气派的。只是这马车后面还跟着两列威武的骑兵,玄黑铁甲,首环金刀,气势昂扬,连□□的战马也带着煞气。
吓得小沙弥扔了手里的扫帚,飞奔进去:“不得了了,大将军又带着人打上门了,师父、师父快来。”
实在是因为前次秦玄策带着玄甲军打破山门,十分惊悚,把寺里的和尚都吓破胆了。
只有知客僧胆子还是大的,一边叫人去请方丈,一边迎了上去。
马车行到山门前。
知客僧上前,合十一拜:“阿弥陀佛,施、施、施主……”
话说到一半,看到了赶车的人,他吓得都结巴了。
赶车的人就是大将军,此时他穿着一身青布短衫,做下人打扮,神色自若地勒马停了下来,手法十分娴熟,看过去俨然就是一个能干的马夫。
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两个绿衣小婢子,过来替这边挑开了车帘,伸手去搀扶。
“娘子,到了,您小心点。”
阿檀下车来,又从车上提了一方食盒,每次到大法明寺来,她照例要给老和尚带些吃食。
秦玄策自觉地伸手过来:“娘子金贵,怎么提这么重的东西,仔细手酸,我替娘子拿着。”
荼白抿嘴笑了起来,也不待阿檀点头,直接就把那食盒接过来,交给秦玄策了。
悟因带着一干僧众迎了出来。
玄甲军士兵护卫在山门之前。
阿檀上前,给悟因见礼:“见过师父,只因父亲出征在外,我今日特来进香,求菩萨保佑父亲早日平安归来,不意惊动师父了,罪过。”
老和尚今天看过去特别和气,笑眯眯的:“女檀越今日瞧着气色倒好,不用担心,傅侯爷前些日子刚刚给敝寺捐了三千两黄金,敝寺上下一百零尊佛像前都供奉了上等的沉香和酥油,诸天菩萨享此香火,皆是欢喜,定然会庇护侯爷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诸事如意,阿弥陀佛。”
傅成晏得知阿檀当年的遭遇后,对大法明寺和莲溪寺十分感恩,在佛前拜了又拜,并各皆献上三千两黄金做香火钱,不但菩萨欢喜,老和尚也很欢喜,因此对傅侯家人格外礼遇一些,今日阿檀来了,还亲自迎出山门。
阿檀笑了笑:“是,多谢师父,今日还给师父做了槐叶冷淘和紫苏饆饠,您可以尝尝看。”
秦玄策会意,双手把食盒捧上,客客气气地道:“师父,请。”
老和尚唤小沙弥接了食盒,看了大将军一眼,捋着胡子,“呵呵”笑了起来:“不错,此奴仆精壮结实,看着就是个能干的,女檀越要多叫他做些力气活,诸如挑水、扫地、劈柴之类的,不可埋没人才了。”
秦玄策居然还点了点头,气质一如既往,矜持又威严:“师父过奖了,不敢当。”
荼白和雪青都憋着笑,阿檀只好装做没听见。
悟因带着阿檀,并不去前方的大雄宝殿,而是转到后面的观音堂。
“女檀越请往这边来,此堂中观音刚刚换了新衣,心生大喜悦,你对其叩拜许愿,菩萨会听得格外用心一些。”
老和尚偏爱阿檀,总是给她单独开小灶。
观音堂上垂着缂丝缠枝宝相幡,藻井间饰着龙女献珠的彩绘,垂花柱是优昙钵罗半开之态,佛前檀香袅袅,香案上插着白莲花。
堂中供奉的乃是净瓶观音,菩萨持杨柳枝,着八宝璎珞天衣,赤足盘坐于束腰莲花座上,整尊佛像高约三尺,竟是白玉雕琢而成,莹白细润,脂粉凝固,宝光含蕴,置于一丈高的沉香祥云卷浪佛龛之中,更显妙法庄严之态。
不说旁的,单单这一尊观音佛像,就可价值万金,堪为连城之珍。
倒是个稀罕物件,阿檀前后来了几次,这是第一次见到。
悟因和尚显然对此也十分满意:“敝寺香火灵验,菩萨时常显灵于信众前,降下大功德,得证慈悲因果,有人本是狂妄之徒,不信神佛……”
他说到这里,格外看了秦玄策一眼,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此人后来得到菩萨点化,突然洗心革面起来,为敝寺献上这一尊白玉观音像,还是他亲手捧着,从山门下,一步一叩首,送到这观音堂中来,此皆菩萨感化之德,可令恶徒回首改过。”
秦玄策双手合十,端端正正地给老和尚拜了一下:“我杀伐半生,本不敬神佛,诚我之过,多蒙师父慈悲、菩萨恩德,护我至爱之人与至亲之人平安无恙,我每每思及,感激涕零,无以言表,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此后当礼敬神佛,不敢怠慢。”
阿檀的眼角有些发红,她似乎看了秦玄策一眼,但又很快将目光转开了,不说什么,只让丫鬟将带来的香花瓜果供奉在案上,点了三柱香,跪了下去。
她在佛前拜了又拜,念了又念,声音细细的,听过去大抵如空山外的鸟雀啼鸣,恍惚间,听不太清楚她在求些什么。
秦玄策站在她的身后,沉默地望着她。
她的背影窈窕,连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也一如当年,仿佛下一刻,她就会回过头来,对他微笑:“我此生别无它愿,只求菩萨保佑,二爷一生平安无虞,仅此而已。”
那时候啊,她的眼睛就像春水一般清澄,眼里只有一个他。
而此刻,他想要她回头多看他一眼,却不能得了。
悟因看着秦玄策,微微一笑:“大将军可有所求?你如今悔过自新,心生诚念,若有所求,菩萨定有所应。”
秦玄策却摇了摇头,他望着堂上神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他是铁血悍将,本来身带杀伐之气,但此刻,佛堂烟息袅袅,仿佛令他的眉目也柔和了起来。
“菩萨慈悲,此生赐予我的已经太多,有些东西,是我自己没有珍惜,错过了,握不住、抓不到,若再求,便显得我贪得无厌了,菩萨座前,我唯有礼敬膜拜而已,无需再多求。”
“好。”悟因颔首,“大将军果然有佛性,能够领悟此间真谛,很好。”
老和尚长笑了一声,飘然离去。
阿檀缓缓地站起身来,将手里的香插到炉里,那香燃到中间,香灰半烬,烟息袅绕间,堂上观音垂眉,似慈悲、又似淡漠。
她安安静静的,拾起裙裾,走出了佛堂。
此时日头渐高,阳光越过檐角、穿过回廊,点点碎金撒落地面,和着落叶一起,她慢慢地走着,脚踩过去,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傅娘子且慢。”秦玄策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阿檀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第87章
他大步走来, 走到她的面前,俯下了身。
回廊外,寺中僧人在打扫庭前落叶,又有三两拜佛的香客往来。
而他再一次在她面前单膝着地, 半跪了下来。
阿檀红了脸, 低声道:“你这人,又要作甚?”
僧人目不斜视, 而路过的香客, 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他们或许以为是一介奴仆, 在主人面前俯首听命而已。
事实也大抵如此。
秦玄策伸出手, 轻轻地在阿檀的鞋面上拂了一下:“方才的香灰落在娘子的鞋上了, 我替你擦一下。”
阿檀缩回了脚,咬了咬嘴唇:“这倒不必劳烦你。”
他抬起脸, 此间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眸里,明亮而炙热,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英俊而威武的男人, 即使是这般俯身垂首,看过去依旧英姿勃发,带着铿锵的气势。
“菩萨面前,我打了诳语,其实,我还是心有所愿的,我愿执手中剑, 以此身所有, 为你尽心效命, 护你脚不沾尘埃,手不触风霜,一世安乐无忧,诸天神明共鉴,此愿此生不渝。”
风从遥远的山外来,带着山林空旷的回响,禅院寂静,和尚们诵咏着经文,与松涛和在一起,模模糊糊地一片,木鱼声若断若续,还有虔诚的信徒在佛前叩拜,诉说生平心愿,喃喃的。
她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沉默良久,只是一声叹息。
日光太盛,眼睛有些发酸罢了。
转眼到了夏末,这个季节的长安,或许不是很热,却很闷,沉沉的,压得人胸口不太舒服,连树枝上的鸣蝉也倦怠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叫着,拖得长长的知了知了。
只有念念一如既往地活泼淘气,最近她喜欢跟在秦玄策身后跑来跑去,特别是秦玄策挑水的时候,她就要蹲在空桶里,叫他一起挑着走,也只有秦二叔才这般厉害,左边一担水,右边一担念念,走得又快又稳,把念念逗得“咯咯”大笑,可开心了。
元嬷嬷开始的时候还要念叨两句,后面看着秦玄策不耽误干活,确实是一个勤快能干的好奴仆,她老人家也挑不出错处来,只得罢了。
阿檀娘子身子娇柔,这时节,不敢用冰了,荼白和雪青持着团扇给阿檀扇着凉风。奴仆把凉水挑来,小丫鬟一遍又一遍地泼洒在屋檐和廊阶下。
秦玄策刚刚挑了水过来,院子里干活的花匠老头看着秦二力气大,很是中意,唤他过来一起挖土,他爽快地应下了。
念念像小尾巴一样缀在秦二叔的身后,看见了在草里跳来跳去的促织,又惊得大呼小叫的,要二叔给她逮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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