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典史当即自报了家门。
杜衡道:“那县衙官吏点卯也当是你办吧?”
“回禀大人,点卯一事正是由礼房负责。”李典史主动告罪:“是小人渎职了。”
杜衡看了一眼可以说是静悄悄的县衙道:“你来的正是时候,既未迟到,又还能点卯,毕竟同僚尽数未到。”
李典史听杜衡语气轻松,但却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这天未央,倒是像到了盛夏正午一般。
“你既来了那就在此处点卯吧,本官先进正堂。”
“是。”
杜衡扭身便去了正堂受理案子旁的理政堂。
李典史又擦了擦额头的汗,老实巴交把快积了灰的点卯册给取了出来。
约莫到了卯时三刻,陆续才有声音传来:“李典史早啊,当真是勤勉之表率啊~”
“李典史今日怎还站在外头,莫非消遣早食?”
“知县大人过来了?!怎也不早通知一声,我今日是车马堵在了道上才迟来片刻,还请李典史通融。”
“小人如何敢忤逆知县大人的意思,白典史明日早些前来才是。”
杜衡在靠窗的位置听着外头的声音从朗声调侃变成惊诧,接着变成一阵急切的窃窃,他不动声色悠悠翻了一页县志。
约莫到了卯时末,礼房典史才带着点卯册前来。
杜衡接过点卯册扫了一眼,迟到者八人,分别是教谕训导各房典史等人,其中教谕来的是最迟的一个。
他当着礼房典史道了一句:“好啊,迟到的竟都是为尊上者。”
李典史冒着威势将教谕的名字录下手都在发抖,而今又闻杜衡的话瑟缩着不敢回答。
教谕倒霉只怕他在县衙的差事也干到头了,正欲开口说两句好话周旋,杜衡先行合上册子:“你去通知一声,辰时一刻所有官员以及六房典史到二堂会室一趟。”
李典史也只能应声:“是。”
到了时间,杜衡才往会室前去,这朝人倒是齐整按时到了。
杜衡站在讲堂上看着或心虚或未有事发生的诸人,面上挂了一抹笑。
“本官今日来前衙看看,顺道见见人。”杜衡把手里的点卯册往桌上一丢:“而下县衙里的主事齐聚,本官甚是欣慰。”
“下官今日来迟,还请大人降罪。”
此时底下有人已经按捺不住请罪。
有人开了口,接着便有人述说迟到缘由,什么老母病重,幼子哭闹云云,杜衡默不作声的听着,直到重新恢复安静。
他忽而看向居在首位的教谕蒋作无:“教谕大人,你呢?”
蒋作无似是没有料到杜衡会当众点他,微有一顿,随后起身告罪:“下官来县衙之前先去了一趟县学查看学生读书,是下官不对。”
杜衡笑而不答,凡县官皆需到衙门点卯以后方才能去他处办事,若有急事也需有人告假,这教谕迟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竟还有脸给自己贴金,也不怪县衙里的一众官吏一个比一个来的晚。
“教谕如此关切劳心县学之事,想来院试与乡试县里能增不少才学之士。”杜衡道:“当真为勤勉之表率。”
话毕,杜衡又转头看向诸人:“满堂可有人知晓朝廷上朝迟期者作何处罚?”
料也无人应答,杜衡径直道:“迟一刻者罚款三千,两刻二十大板,一应记录在册年底考课。”
堂下已有人在暗暗抹汗。
杜衡却话锋一转:“不过那总归是朝廷,这是秋阳县是地方上,自不可能如此严格要求诸位。”
“春夏点卯时间不同,本官也是血肉之躯,能体谅春夏交替乍然更替了点卯时间不适,今日迟到也就作罢。从明日起礼房按时点卯,若有迟到者一律记录在册,届时誊抄一份贴于县衙门外的告示栏上,也好鼓励秋阳县的老百姓勤勉营生。”
“可有异议?”
诸人谁敢有异议:“大人英明。”
“吏房典史散会后来一趟。”
诸人神色各异,吏房典史神色凝重的跟着杜衡走。
杜衡倒不是要继续问责,他首要了解县衙人员情况,需得把县衙里的人员配整齐全,之后的公务才好开展。
先配齐,原来不行的才能慢慢罢免。
现在县衙里缺一个主簿,两个攥典,六房干员四名,衙役若干,以及专门服侍伺候知县的长随。
所缺的都是吏员,知县可以自由任用和罢免,倒是好办。
若像教谕巡检等实际有官阶的官员知县是不可随意任用罢免的,只能把人才上报或者犯事的官员做停职处理,再上报由朝廷和知府定夺。
现缺的吏员杜衡能自己招满意的用,也正是知县安插自己人手的时候。
主簿为知县的秘书,需得好生招选,攥典则是六房典史的助手,六房干员顾名思义是专门负责六房各房差事的吏员。
衙差就不用说了。
杜衡看了花名册,对吏房典史道:“张贴告示按照空缺的职位招人,为期六日,届时到县衙来本官亲选。”
话音刚落,门便被敲了敲,杜衡循声望去,见着是蒋作无。
“教谕何事?”
“原是想过些日子等知县大人正任之时再把这些要务拿过来,今大人既是过来了,下官便不可再代其劳了。”
杜衡见着教谕抱着两尺高的账簿县中各事册子,他眉心微动:“快快进来,拿这么多东西在门口也不怕累着。”
“多谢大人关切。”蒋作无把账册放在杜衡的公案桌上,又道:“还有两箱,须臾后下官让干员抬过来。”
“好。”
蒋作无看了一眼旁头站着的典史,忽而面露难色:“有句话不知下官当讲不当讲。”
“你说。”
“大人可是要招吏员?依县衙当今的库房情况,衙门里许是养不起如此多的人员。”
不等杜衡询问,蒋作无又道:“大人若不尽信,可查一番县衙的开支用取,下官不敢冒言。”
杜衡微微发笑:“看来本官这是问也问不得了。”
蒋作无道:“大人哪里的话,财政事关重大,卑职实不敢胡言乱语扰了大人清判。”
“你先下去吧。”
杜衡保持着笑容。
“下官告退。”
吏房典史道:“大人,如此这吏员是招也不招?”
杜衡直言:“按我方才做的就是。”
吏房典史到底不如教谕硬气嚣张,他只是个吏员,只得老实按照杜衡的意思办事。
“是,那小人这便前去草拟公文。”
杜衡点了点头,人方才出去,四个干员便抬着两个箱笼进来,落地发出沉闷的重响。
他抿了抿唇,这么些公文帐本怕是每个十天半个月的看不尽,他揉了揉太阳穴。
这蒋作无当真气性不小,看来是为了回敬他今日问责他迟来一事,自己未曾给他甩脸子,他倒是先给了下马威。
杜衡未看这数不尽的账册,吃了两口茶,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做自己的事。
第93章
午后, 杜衡才拾起蒋作无送来的县账翻了一翻,越翻越是头疼,一下午足足吃了五碗浓茶。
秋阳县就是一笔烂账,虽他早料到会是烂账, 却是没想到会烂的这么彻底。
而今公账上现在只有不到二百两的银子, 偌大一个秋阳县, 账目上能支用的就这一点钱, 还不如个开铺子的小本殷实商户之家。
这点子钱连给在职的一百余号官吏发放一回月俸的钱都不够。
账目上没钱也就罢了,秋阳县穷本是众所周知之事。
前几年县里受旱灾竟又给朝廷借了两千两银子赈济灾民, 杜衡记得昔年县里并未如何赈济, 否则也不会有大批的灾民离县到他乡讨饭。
灾民不见得赈济到, 左右是钱借下且没有了,积年累月的往上伸手或多或少的借, 而今已经欠着朝廷六千多两银子。
府衙上头下来的催缴文书都已经积了二三十封合着账目一道存放着, 杜衡看的生气。
县衙开支不小, 养着一班子的官吏且不说,又按月给秀才举人发放月银,修缮县城设施, 举办祭礼, 扶贫支用等等, 总之是哪里都得用钱, 但凡县里要办点什么事, 县库少不得又要抖一抖。
而县衙的收入则主要是靠田产人口赋税商税等,收入的名目也不少,但所得收入六成需得上缴朝廷, 剩下的四成方能留用于县上。
秋阳县自从受灾开始, 人口减少, 粮产不多,商户生意不好做,逐一背井离乡,以至于县衙收到的田产口赋税和商税急剧减少。
县衙账里钱不够用,又畏惧朝廷要保朱砂帽,只得加大对赋税的征收来应付朝廷。
百姓踏实种地,商户本分营生是越发的难,多的是受压迫之后无奈沦为山匪盗贼之人,或是卖了铺子远走他乡谋生的商户。
如此便是个恶性循环,越过越穷以至于造成今日的景象。
杜衡知道想要改变这一切并非一日之功,积累了好些年的困境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他晓得蒋作无把县里最让人头疼的烂账直接砸过来无非是想要他惧怕,最好就是低声下气前去求问他如何稳住局面。
休息的两日里,他也未干躺在家里歇息,没少打听县衙之事。
据闻蒋作无原是有心于这知县一职,他到任秋阳县的时间不满五年,大选之后自不必调任,前任知县受贬黜后他便上请考课,结果考评不过未能如愿升迁于知县,心中很是郁闷不平。
上任知县调任以后他接管县里的事务,倒是过了一把知县瘾。
只是花期过短,杜衡一来蒋作无的梦就得醒了。
蒋作无本就不满朝廷调新的知县前来取代了他的位置,而下他来也对之算不得恭敬,蒋作无又如何会让他好过。
杜衡按了按太阳穴,又吃了一口浓茶醒神。
班子整不起来,旁的什么也不别办。而今想要把班子料理好,看来首要便是把蒋作无给办妥当,否则有个老油条统辖着下头的人,又顶着他。
欺上瞒下,如何还得安生。
杜衡微做思索,把县衙里而下唯一的主簿叫了过来,简单的询问了两句县衙里的事务。
寻常人做主簿一般也就只能做个五年的光景,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任知县到任,少有会继续用上一任知县用过的主簿,为此知县离任,有的主簿便会自请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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