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置身山顶,子亮心中感到振奋。穿过沉静的院落,推开拥有天然纹理的木质房门,两个人进到准备凑合一夜的寄宿房间里。一张桌子、两张床铺,中间隔着小茶几。茶几上放着一只陶瓷茶壶、一碟吸饱了湿冷空气的散装茶叶,两个干净的马克杯。
子亮在窗边发现了一只电水壶,他打开盖子,发现里面存着山泉水——他希望那是山泉水。折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烧开了一壶水,泡了两杯茶。
文烨喝了一小口,品评道,“虽然口感只能算是凑合,但它有个很庞大的名字——无量茶。”说罢,他继续认真仔细地摆弄他的相机。
“卫生间里居然没有淋浴设备。”子亮并没听懂、品懂“无量茶”的深意,只顾钻进盥洗室里抱怨起来。
“哈。你要求还挺多的,还想住一辈子啊!”文烨笑了一声,却见子亮已立在眼前,两人对视了几秒,他就马上意识到不该在刚死了挚爱前妻的男人面前笑出声来,赶紧道了歉。
“没什么的,前妻而已,我其实并不怎么伤心。”子亮强撑着牵动嘴角,然后坐回床上,将眸光滑向窗外绵延不尽的初冬山峦,继续小口啜饮纯白色马克杯里的“无量”茶汤。
“小时候,我爹常常带我爬山采风。每每抵达山顶,俯瞰开阔远方的天际线,他总问我——知道爹为何喜欢爬山吗?自平坦之地渐渐隆起的山脉里,注有大自然的神力,是玄界神明之隐秘居所,所以,与群山亲密,可超越褊狭,可开阔气量,可感知天地,可通抵神明。”
“足见,你有位非同凡响的好父亲。”
“彼此彼此。”
不尽然啊!子亮默默叹气。
“子亮的电话似乎打不通。”清晨,刚刚结束晨跑的铎爷致电胥驰。
“哦,听说是跟文烨到近郊去散散心,孩子们皆留在外公家里。”魔王回答得很利索,言下之意是——此时就由他去吧。
然而作为父亲的铎爷却无法任由子亮随心所欲,“怎么能单独和文烨去散心?还嫌流言蜚语少吗?再说你这做哥哥的就不能多关照、管束一下他吗?”
“二叔,”他尽力将嘴唇贴近手机话筒,拿捏着分寸缓缓说,“他可不是当年那个整日黏着我的小屁孩儿了。就连我自己也变成了长辈们眼中桀骜不驯的大魔头了。”
彼此沉默了几秒。
稍后,铎爷长叹一声,“好吧。”便挂断电话。这仿佛也没什么不妥,他立在窗畔,抱起胳膊,开启自我安慰——也许有些人就是可以把日子过得天马行空,与众不同。也许,我只是父亲而已,并非必须遵照执行的铁律……想着想着,他便觉得心境平和,超然明朗了。
胥驰结束与其二叔的通话时,波士顿的上午阳光正好,空气新鲜而冷酷。汪和婷仍在熟睡,足见昨夜被折腾得够呛。他脸上浮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缓缓将她那舒展在外的白皙胳膊重新放回被子里,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子亮还好吗?”风云忽而来电。
“和文烨结伴同行,不知在哪里逍遥呢。”
“你怎么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风云嗔怪道,“从前你失落的时候,只会任意妄为地躲去夏威夷扰人家的清净日子,可人家却总是张开怀抱收留你,接纳你。如今,婉儿死了,你却如此冷言冷语、置身事外,真让人寒心!”听到此处,胥驰觉得胃里猛然一沉,心脏也跟着猛烈跳动起来。
“不是我想置身事外,而是我已经走不进他的内心了。”魔王奋力反驳了一句。
“好吧,只要你觉得这借口说得通就行。”电话断了线。
人长大了,疏远在所难免,我又何苦埋怨他呢?再说,对于人家来说,我不也是外人吗?却自以为是地品评嚼扯什么?!风云有些自责。
“风云哥,陈南姐来了——没有预约,却似有急事。”内线电话线上传递着吴信步的柔和磁音。
“让她进来吧,给我们泡壶好茶来。”
吴信步照做了。很快,茶几两侧,君子与美人落座,各自品饮琥珀色的茶汤。
“说吧,阿南,无论什么都可以。”
“风云,我……”她吞吞吐吐,似不知如何是好,又自自然然地让旁观者生出些许疼惜怜爱的心境来。
“听说你最近常常被无故跟踪。”风云犀利而淡然地直插主题,“没问题,我可以帮你摆脱的,但作为交换条件,请你给付我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我不明白。”裹着水蓝色风衣的娇媚身子略微哆嗦了一下。
“既然是想出卖,不如卖给你不太讨厌的和善之人,总比与恶魔交易而落得两手空空、不得善终要好。”
“你误会了,风云。”
“也许吧,阿南。毕竟我只是凡夫俗子,格局眼界自然无法高远深刻。”
“我告辞了。”她自座位里弹起,快步向门口走去,极细的鞋跟踩出一串好听而紧迫的脆音。
“阿南。你别犯糊涂。”风云的话定住了美人。“既然要做交易,就该尽力用好筹码,以博弈最为等值、甚至超值的平衡点。你也说了,我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君子,所以,我自当竭尽所能,不辜负这一句赞美。”
然而陈南还是倔强地走了。
既然是想出卖——
既然要做交易——
在她听来,这绝对是从风云口中放出的刻薄冷箭,简直难听、扎心到无以复加!
她开着车,觉得自己真的很搞笑。如同一根枯槁的稻草,妄图在都市的冷酷架构里寻一剂恢复鲜活面貌的良方妙计,结果呢?整身落入不道德的情感泥潭里,难以自拔地单相思起来!
这种噩梦般的日子简直比被家暴折磨还要惨烈千万倍。
正想着,一辆雪山白色的宝马7系轿车从身侧呼啸而过。
她敏感地品嗅到了跟踪者的气息。她决定将车转到较为偏僻的路段上,她似乎决定要以一根枯槁稻草的重量博弈那个一直在操控她的魔鬼的平衡点。
简而言之,她不想干了,且还想活下去——然而,魔鬼会仁慈地如她所愿吗?
车子停了,她拨通了一个号码,“老板最大的失误就是派我来对心有所属的风云君子实施老态龙钟版美人计,所以,烦请转告他——我要自我止损,体面地离开,或去天堂,或下地狱,或隐没于人间……看他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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