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最近有什么新闻,两桩。
首当其冲的是在中国的蒋介石下令放弃了武汉,大日本帝国的士兵势如破竹,国民政府节节败退,整个中国版图不久后收入囊中已经势在必得。
国内新闻整时整点播报捷,通告已经获得最关键一步的胜利,举国欢腾,菜场、咖啡厅还有办公室无不奔走相告,算是给国民打了针必胜的强心剂。
晚间,东京放送的军事新闻一播报完,又是另外的军事慰问团采访,“一天二十四小时全都说这些,说来说去也还是那样子。”千西拿着筷子嘟囔,“不烦人吗?”
“烦啊。老公你听完了吧?贞子,换唱片。”
宫泽广义手里拿着张报纸,已经率先吃好了,在等母女俩用餐。
最近这段时间,一家三口各忙各的,宫泽广义出差外交,清和打理酒店是日常了,还要抽空折腾新书售卖会,千西也忙着期末考试,一家子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倒难得。
母女俩沆瀣一气的做派他惯了,多听一会的权利他是没有的,该说能让他听完军事新闻已经要心怀感恩,“唱片好,放松心情嘛。”
报纸上刊登着第二桩消息,有一批从菲律宾和朝鲜偷渡,或者说被贩卖和拐骗的可怜幼女们获救,还说“三通会”一直和这些拉皮条相互勾结,挣得黑心钱数目以亿万日元为基。
曝光人是一位叫石原慎太郎的人,他活跃在一群思想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青年团体。
掠夺那些国家的金银财宝,也掠夺那些国家的女人,上头如是说。
那些女子或已得救,但这种开罪的口气叫人不敢望其项背,不知他是否还留有性命,“这孩子。”宫泽广义看完了报纸,摇摇头。
“蚍蜉撼树而。不过老公,他好像是副知事的儿子,命保是能保住的,恐怕也要拿他爸的官位换。”
“的确是待不住了,我知道的消息是要立马开惩戒会。”
他们的口气都跟闲谈人情八卦般,可是这新闻也算个严峻的社会问题。
千西也吃饱了,那张报纸还是她们母女俩先看过的:“舅舅不会也干这种事吧?”
清和知道她问的是拐卖妇女,很平静地喝了口味噌,“你可以去问问他。”
她嘟嘴,“毕竟三通社和四通社先后立得脚,舅舅还和那家老板认识呢。”
没错,三通社既然是黑社会,四通社也是半斤八两,差不多,清和的娘家正经的地下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是个盘根错杂无人敢惹的黑白通吃集体。
不过最简单的道理,一山不容二虎,“别瞎想,你舅舅经营赌场和保镖公司更多,哪里干那些勾栏营当。”
千西不再追问,她的确有试探的意思,依旧被父母四两拨千斤。
真相肯定不是这样简单。
她不小心听过妈妈和舅舅在房内吵架,猜到是有些送来的宝石来历不明。舅舅对她很好,但此后送来的珠宝她都不肯再要,总觉得心里膈应。
越想越深……
宫泽广义看她一脸郁闷,乐颠颠地问:“咱漂亮闺女怎么今天眉心皱成个猪皮了,是不是考试又没考好?”
这一问,清和撇了眼丈夫,“她一回来就诉苦,你将是第四个听到的人。”
这事不得千西意,磨破了嘴皮子也耐烦说。
“提起这事我就来气,下午考试,上午我们都在图书馆复习,忽然来了一帮宪兵,气势汹汹地没收了我们文学院翻译社发行的报刊和杂志。”
“他们是直接闯进去的?”宫泽广义靠着椅背,当她的听众。
“那倒不是,牧师也在,给我们解释他们有带了什么搜查文件和没收通知。”她一摊手,苦哈哈道,“这下学校里都在传,说这任校长又要回英国了,我们文学院的日本院长也要辞职。不知真假,弄得人心惶惶,期末考试都不能安生。”
“你考你的,别被这些东西影响。”
“爸爸,自从开战以来宪兵就一直对教会学校施压,现在还堂而皇之的闯进来翻这翻那。”前后都逼走了两任校长,眼见课程设计都被这频繁的调动害得跌跌撞撞的,一下一个教育风格,教学水平也是参差不齐。
“这个嘛,”宫泽广义袖着手,打算简单说说原因,“今年十月下旬大本营改变了对外的作战总路线,这就说明仗打久了消耗大,物资不足,生产有点扛不住。那又不能让国内平民知道这些,怎么办呢?”
清和也吃好了,下人来收拾残羹,她看父女俩有话要说,干脆陪坐。
贞子上了一壶红茶,热腾腾的,解腻又暖胃。
宫泽广义抿了口茶水,“要进一步进行思想麻痹嘛,阅读是会抓的越来越严格的,笔杆子未来只会更不自由。”
他接着叹了口气,有些惋惜,“枪打出头鸟,迟早会惹祸上身,学校里遇到像今天这种有意见的事情,很正常,就稍微……装聋作哑些吧。”
千西抿了抿唇,清和优雅地喝着茶,及时补充一句,“爸爸妈妈的意思是,不希望你做乱世孤勇者。”
考试完成的那日,千西久违的去了二伯家找彩杉,从上次那件离谱的相亲后,这还是第一次。
彩杉新烫了头发,大波浪衬得一张脸更小,轻抹脂粉,黄裙子,在看一个礼盒。
她也悄悄凑眼去瞧,那是一只银光闪闪的劳力士手表,恒动型女款。
彩杉正沉浸在甜蜜中,被她吓了一跳,“见鬼啊你?”
“谁送的?”千西拿起桌角放的卡片,“这是三浦送你的?……他不是没什么钱吗?”
彩杉把卡片抢过去,翘着二郎腿,“我几时跟你说过他没什么钱了?爸爸又怎么会把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请来家里给我相亲?”
可是他的西服洗到褪色。
她一直设想,他定然是那种从小勤学苦读十几年,光耀门楣的出息者,几番研究专利的科学家,未来前途一片大好。
二伯自己读书不行,缺什么喜什么,大学究能入得了二伯的眼也不难怪。
“你又在想当然了。”彩杉很懂她。
“那他是谁?”她问彩杉。
“三浦三浦,三浦化学厂呀。他工作的地方都是他自己家的。”
千西反应过来,“真是深藏不露呐。”她叹,“你们这发展的也忒快,都已经互送手表,还一起看电影了?”
“我是应期毕业生,课早学完了,就趁你们低年级的考试我约约会喽。”
“今天约会,明天不会就订婚了?”
“怎么会?……”彩杉想起什么,面对有丝怒气的千西,嗯嗯啊啊了一会子:“姐姐食言了。”
噩梦般的相亲后,彩杉发誓下定独身的决心。真是上下一张嘴,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像是早有预感般,“其实浩姐姐嫁到中国去,我就料到你也会有这天,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慢点嫁。”如果是三浦化学厂的话……家里定是极力撮合的。
不敢想象彩杉也步入婚姻殿堂的模样,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要前后失去两个姐妹。
“傻瓜。”彩杉难得温柔地注视着她,“就是遇到了个好玩的大孩子,哪就要到结婚那一步了?”
三浦化工厂本部设在东京新工业区,分厂已经开到了殖民地朝鲜,天皇多次到总部亲自视察过。
广德丈夫最近手上管的几座矿产开发,也在争取和他们合作,据说三浦社长和关东军关系很好,军商共享下的销路别提多通畅了。
老宫泽还有几家军需工厂生产金属零部件,漂色剂也是由化工厂供货。
寻思了一阵,她扭头问彩杉,“那明天婚礼你也带三浦去吗?”
“带他去碍事干嘛?”彩杉很仗义,绝不会重色轻友,“我当然和你一起。”
她讨好道,“你还是带着三浦吧,算我求你。”虽然闹掰了,但半月前跟藤原信岩撒的谎还是要圆的,不然就露馅了。
别人无所谓,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再丢脸一回。
婚礼按计划在千西外婆捐款修建的天主教堂举办。
藤原信岩昨天见过田中雅美,她的眼睛红肿,脸色有丝淡雅的苍白柔弱,也许是哭过加失眠,就不知道她是为的今日喜事哭,还是为的绝缘书哭。
雅美最终没狠下心和家里名言绝交,而是渡边夫妻先一步将绝缘信刊登上报纸,故意在婚礼前一天,和离家出走的女儿断绝了血缘关系。
他今日带着弟弟来,自己还是男傧相。
此时正和田中站在教堂仪式厅的门口,帮田中接应家里人,“您请坐上。”他对来的宾客一一说。
田中的家里人从远处的农村连夜赶来参加婚礼,连八十多岁满头白发的祖母也坐了火车过来。反观新娘这边,父母兄弟不在,坐在席下的都是一些“不顶事”的同龄,彩杉带着男伴三浦,再就是学校的老师和那对音乐家夫妻。
这些人都是真心为雅美的,为了捧雅美的场,和渡边家唱反调。
他远远看见一辆劳斯莱斯,记得是老宫泽家见过的,往前去了几步。
先下来的人是宫泽广义的太太,新娘穿着彩杉选的婚纱,被司机从后座扶下来,后头跟着千西。
田中和牧师来迎接新娘。
“辛苦了,藤原啊。”清和摘下墨镜,浅笑盈盈地跟他解释,“西西她爸爸最近又出差去,所以只能是我来以一代二了。”
“无妨,您请坐上。”他笑着作请,随后返回的田中把她迎进去,千西在清和身后停下。
她先和田中握了握手,对田中说了声恭喜。然后对视到藤原信岩脸上,两人都彼此沉默了默。
“藤原少佐。”
“……宫泽小姐。”
打完招呼也就无话可说,她勉强牵了牵嘴角就抬脚进去。
田中奇怪地看过来,“怎么回事?”
从前几次四人一块时都并非如此,宫泽应该非常喜欢藤原才是,总爱对他喋喋不休。
他背着手往里看了几眼,找她在哪个位置,“……大概在生我的气。”
婚礼仪式上,台上牧师宣读婚约,台下他属男方,她属女方,各坐左右互不干扰。
他无意间总是把头往右边倾斜,弟弟信坊发现他老往右边瞟,胳膊肘碰了碰他的,压着声音问:“看什么呢?”
“嘘。”他回过头来不看了。
信坊不以为然。
因为婚仪结束后,他又瞟上了。
清和捉到千西半夜在自家地下酒窖里摸摸索索,干脆用车搬了两木箱买好的香槟过来。
酒席是在一个日式高级料亭,地理位置交通方便又环境清幽,选得很好。田中的家里人一一过来跟雅美问候,他们一家子都是农民,耕田养畜,性情温和老实,对雅美都很和善。
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对雅美说,谢谢你下嫁,以后就把田中交给你指教了的时候,千西就和彩杉跪坐在蒲苇垫上手拉着手哭。
彩杉拿着手帕擦,“能得到尊重……这番牺牲也算是值了。”
千西哭得更委屈,“田中婚假一结束她就要去婆家,两年都见不到了……”
她今日深色的着装沉稳朴素,衬托得雪白面颈更颇人怜爱,他没事就盯一下,虽不频繁也不明显,但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信坊还是察觉出异常。
趁他起身去厕所时也一道跟着:“你是不是喜欢她?那个叫宫泽的姑娘?”信坊忍不住一吐为快。
他凝视信坊,“什么?”
“今晚你生日,和我好好聊聊。”信坊拍拍他的肩,笑的一脸深意。
是了,田中的黄道吉日和藤原信岩的生日赶在同一天,因此散场时,田中念他劳苦功高,特意送了生日贺礼。
外人看见了,也道声祝福,到千西时,她好像还难为情起来,虽然笑着,抿着嘴不情愿似的:“嗯……祝您生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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