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舒固执道:“你要叫我。”
梁径好笑,还是没说依他。
回来这么多天,就成功一次。好不容易把人叫起来,梁径去刷牙洗脸,时舒打着哈欠往阳台去,说要吹风醒脑,可夏天的晨风暖融融的,半途醒到一半的脑袋又点起来,蹲在花架前差点睡过去,被梁径拎起来强制刷牙的时候眼睛才完全睁开。
好不容易轮到跑步,梁径一身黑色健身速干衣站门口等人。太阳都快出来了,终于等到白t短裤一身懒洋洋的时舒推着前些天骑去四屏山的那辆青绿色自行车出来。梁径无语至极。时舒不好意思,说骑车也算锻炼对不对......梁径不想理他,转身跑出去,对他个大头鬼。时舒就慢悠悠骑车跟他后面,梁径梁径梁径叫个没完。梁径快被他磨死了。
回程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成了梁径骑车带人回来。时舒靠他后背又囫囵睡了个回笼觉,又香又甜,不要太有滋有味。快到家那会简直沉浸梦乡,上半身没骨头似的,人都搂不住了,垂着两手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被梁径敲醒。
所以,梁径怎么可能答应他。
第69章
吴爷带回来的那篓青鱼分量还是很足的。
端上桌的时候, 鱼头炖汤、鱼身香煎,鱼尾红烧,奶白银黄番茄红, 远远瞧着就十分好看。
时舒和方安虞撑着桌沿俯身凑近去闻, 下秒动作一致拿碗拿勺,然后频率一致盛汤舀汤。
原曦喜欢吃红烧的, 她坐着夹了筷酱汁馥郁、肉质细嫩的鱼肉, 小心搁在颗粒分明的白米饭上,然后掏出手机拍了张给她爸妈发了过去。
梁径和闻京没什么特别隆重的仪式感,围观了下其余三位,对视一眼,打算先吃点素的。
“你们下午去种荷花了?”
时舒一口气喝完整碗鱼汤,心满意足, 偏头瞧喝了一半往碗里添米饭的方安虞。
下午收到原曦发来的信息, 说去姥爷家种荷花。时舒还挺心动的——往常这种事根本不会少了他。但是梁径一直没答应早上叫他起床, 他磨不动,想想算了, 求人不如求闹钟。拿出手机要定闹钟的时候, 梁径又忽然答应他了, 气得时舒转身跟他在床上手脚互搏半小时。
方安虞拌了拌鱼汤泡饭,点头:“嗯。姥爷买了一大包种子。但是要先开口,然后搁水里等它长芽。我们下午就过去帮着开口了......莲子也吃了——”
忽然, 前院传来不小的动静,类似车门被人用力关上。
五人组齐齐扭头张望。
没一会, 吴爷抱着好几大叠文件袋出现在廊下, 行色匆匆往书房去。
西边屋檐外, 夜色辽阔, 余晖还未落下。月亮却已经高高升了起来。
一身长衫的梁老爷子杵着拐杖从廊下走来。
他身形消瘦,脚步却很重,拐杖一下一下顿着地。
拐过回廊的时候,老爷子冷峻的面色被堂屋清冷雪白的光线一照,隐隐透出几分不怒自威的深重气势。
梁坤和闻康隔了几步跟在老爷子身后。
两人俱是西装革履,神情不知怎么都有些沉默。这会没有外人,梁坤的表情更加阴郁。
回廊顶上间隔的木架落下一道道阴影,三个人走得都很快,光影斑驳的间隙里,透出些许剑拔弩张的严肃氛围。
五人组围桌吃饭,这会通通转过身围观三位长辈沿着连廊绕过中庭去了最里面的梁老爷子的书房。
中途,闻康瞥见一个劲瞧他、二愣子似的闻京,眼锋一凛,朝他狠狠瞪去。
闻京吓了一跳,赶紧坐回去,不敢再看。
片刻,长辈们都进了书房,书房门也关上,闻京小声不解:“我爸瞪我干嘛?我今天没干嘛吧?好好训练了啊......学校开回来的时候还帮小姑送了趟货......”他语气委屈,又有点害怕。
方安虞收回视线继续吃又鲜又浓的汤泡饭,闻言随意道:“习惯了吧。”
闻京傻住:“............”
“噗——哈哈哈......”原曦第一个笑出声。
紧接着,大家都笑出声。
梁径握着筷子,垂眼看着碗里,没作声,笑得肩膀抖了抖。
原曦边笑边看一脸“难道不是这样?”的方安虞和完全不知作何表情的闻京。
时舒却有些安静,他刚开始笑得有些勉强,余光里和梁径明朗的笑容对上,就笑得开了些。
自从上回梁老爷子对他虚晃一枪后,那件事一直悬在他心头。这些日子梁老爷子一直没回来,他过得还算快活,但不是真正的快乐,心里老是有事......
眼下梁老爷子杀气腾腾地回来,时舒见了只会更畏惧。
梁径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握筷子的手摸了摸时舒耳朵,有点凉,但是很软,他凑过去小声:“明天要不要跑步?”
时舒愣了下,偏头瞧他。
梁径笑:“我叫你好不好?”
时舒回神,想起一小时前床上的那番“斗争”,轻轻哼了声,不说话,但情绪明显舒缓许多。
另一边,被方安虞“解答”的闻京好半晌无语,可回过味来也觉得是这个意思,叹气道:“我爸每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瞪我,然后问我‘最近又干了什么好事?来来,让你老子出口气......’”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热闹嬉笑。
少年笑声朗朗,传到书房。
吴爷走到门边听了听,笑意在脸上一闪而过,只是身后气氛凝重,放下文件后他悄声开门出去。
书房门关上的时候,梁老爷子正往茶杯里倒水。
水声淅沥片刻,老人家放下茶壶端起茶杯,取来面前一叠文件,拇指食指捻着页角翻看,全程没给坐在下方的梁坤和闻康一点眼色。
梁坤注视自己已近耄耋之年的父亲,心头有一瞬的内疚,但想起这几日来的种种被掣肘、被耳提面命,他脸色倏地又变得极差,眉宇拢起,低垂的视线越来越阴沉。
闻康注意到梁坤情绪不稳定,手肘微抬,拿起桌上的小茶壶,给他也倒了杯水。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闻康搁下茶壶的下秒,安静得有些诡异的书房传来梁老爷子低沉的嗓音。
“不要给我来那套父慈子孝,我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对我不满——现在......呵。估计巴不得我死。”
老人家这话说得重,闻康立马站起来打哈哈:“老师,梁总哪里——”
梁老爷子看也没看他,抬手制止,阒黑精深的浑浊眸子盯紧坐在离他老远的位置上的梁坤,语气轻蔑:“从梁径上小学开始,你就蠢蠢欲动。那年除夕路上碰到姓孙的,他给你灌了点汤,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要不是后来说到让梁径和孙音音结亲,丁雪不同意,你是不是就已经想着把你儿子卖了?!”
话音未落,梁坤霍然站起,转身就要朝外走。
“你给我站住!”
梁老爷子也猛地起身,厉声呵斥。
梁老爷子嘴里说的这件陈年往事,当年闻康也在现场,知道实际情况没那么严重,左右不过是饭桌上的虚与委蛇,根本没人当真。况且,丁雪也是明确拒绝的。
闻康前后看看,再次硬着头皮在梁家父子俩之间圆场:“老师,您知道的,就是玩笑......而且梁总最听丁雪的话,她不同意——”
“闻康。”
梁坤知道梁老爷子就是在借题发挥,他没转身,背对自己老子,对闻康说:“别说了,我们走吧。”
闻康又去看气到脸色铁青的梁老爷子。
“你今天走也好,以后都不回来也好。我现在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
梁老爷子屈指用力叩了两下桌面,厉声:“安溪的项目你碰都别想碰!姓孙的给了你多少钱的担保?!闻康坐到今天这个位置都没把握的事,他来给你担保?!你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你以为你玩得过他?!他迟早有那天!”
“怎么?你一个人撞南墙,还想拖着整个梁家跟你一起粉身碎骨?!”
“爸!”
梁坤猝然转身,双目赤红。
父子对视,竟像是仇人。
闻康已经噤声。
梁坤气喘吁吁,盯着头发眉毛花白的父亲,还是没说话。
梁老爷子同样看着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梁坤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早些年在学界,他明明做得很好,梁老爷子也一度以为自己的安排是对的。但是这几年,他慢慢发现梁坤瞒着他做了不少事,有些就连闻康也不知道。有时候父子对谈,他越来越深地感受到梁坤可能只是面上应付自己,心底早就有了主意。
老人家面容一贯和善,此时竟有些狰狞。
梁坤闭了闭眼,很慢地说:“爸,我不是二十出头。我有自己想做的。安溪一直在我的计划里面。早几年公司拿的那几个项目,衡州的住宅开发、浔州老家的几所学校......您不是不知道......”
他喘得厉害,气息不稳,缓了缓又说:“姓孙的确实私底下找我谈了,但我很清楚他要什么。我不是傻子。只是您也知道,这个项目太大,不是开几个酒店、安几个学校那么简单,我不可能不需要——”
“滚吧。”
梁老爷子垂下眼,打断梁坤的话,漠然道:“滚!”
一瞬间,梁坤满身戾气,他深吸口气,转身头也不回。
“——你想想丁雪。要是你出什么事,她那个身体,你自己心里有数。”
书房门打开一小半,梁坤死死握着门把,没说话。
闻康轻声叹息,转头看向梁坤。
开启的门外,隐约传来五小只围着饭桌有说有笑,是一种无忧无虑的热闹。
两个人走后,梁老爷子注视空寂的中庭,缓缓委顿在椅子里。
前几年的那场肠胃手术让他的身躯再也不复精干,他变得萎缩、变得筋疲力尽。
对墙上,敞开的窗边,两幅画被穿堂风吹起,簌簌拂动。
梁老爷子很慢地转头去看,眼神蓦地有些茫然。有那么一刻,他的面容悲伤彻底,好像忽然之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以做什么。中年的儿子,少年的孙子,在他人生的终点,似乎都面目全非了。
回廊又传来紧促脚步声。
五人组又齐齐扭头去看。
梁坤面色完全称得上凶神恶煞,与他并肩而行的闻康更是愁眉苦脸,两位大人在书房被打压了半个多小时,这会出来,周身像是萦绕着黑色雾气。
闻京这回学乖了,他眼观鼻鼻观心,握着筷子很认真地去夹碗沿一粒米。
只是他的父亲心事重重,这回理都没理他就走了。
原曦回望两位大人离开的方向,又去看回廊尽头的黑暗幽深,小声问梁径:“是不是吵架了......”
时舒也去看书房的位置,这会垂下眼睫,不吭声。
梁径点头:“嗯。”
饭桌上的气氛似乎被书房里压抑沉闷的气氛传染,五个人都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