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暖风薰人欲醉。然而,贵为皇帝的李世民的心中却一阵又一阵发冷,因为,他刚刚派兵平定了五皇子齐王李祐的叛乱事件,赐死了李祐。
李祐为何要反,对李世民而言,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起初,李祐不过是与父皇派去他藩国监察的长史权万纪不合。李世民并没有偏袒权万纪,只是命令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往齐州调查。刘德威查明属实,李世民就命令李祐与权万纪两人都到京城来说明是怎么回事。
权万纪比李祐先行一步,赶往长安。李祐竟然认为,若让权万纪先面圣,必会遭到诬告,就派遣舅舅阴弘智的妻兄燕弘亮追去截杀。燕弘亮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不小心败露行跡。
此一命案东窗事发之后,李祐唯恐父皇怪罪,在舅舅阴弘智怂恿之下,决心扩展自己的势力来抗衡。他招兵买马,修造兵甲,加固城防,命令城中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要当兵,又委任了大批的官员,大肆封赏。这时候,赶来勘问的刑部尚书刘德威刚刚走到濮州,听到齐王反叛的消息,急忙进驻济州,并且飞报长安。李世民于是派兵部尚书李绩与已经在济州的刘德威联合带兵前去征讨。
朝廷的军队还没有到,附近州县的兵马已经来到齐州城外。齐州城将领杜行敏率兵凿穿了齐王府的院墙,把李祐的住处包围了起来。
李祐打算顽抗到底。杜行敏就叫士兵们在王府周围堆起柴草,然后对内喊叫:“你们赶快投降,不然我们立刻放火!”
就这样,齐王李祐与几个亲信被生擒,押送长安。为了预防以后再有藩王叛变,李世民必得杀李祐,以儆效尤。
李世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有一天逼不得已,对亲生儿子痛下杀手!虽然,他曾经不顾兄弟之情,但是他一向把兄弟视为竞争对手,而他对儿子的看法则完全不同。在他眼中,他的每一个儿子,都是自己生命的延续,透过一个讨他喜欢的女人来到这世界。因此,杀掉一个儿子,就像割掉他自己的一大块肉,痛彻心肺!
何况,李祐来自于秦王李世民与阴翠媗的一段疯狂激情时光。回想起来,翠媗那种超越家族仇恨而不顾一切的热情,依然令李世民觉得,那时候遇见了她,真不枉年轻过一场!因此,他怎么也不忍心迁怒阴德妃,就把李祐带给阴德妃的连累减到了最低,只降封她为嬪。
然后,李世民宣佈,为了补上德妃位置的空缺,将于次年正月晋升燕贤妃为燕德妃。至于出缺的贤妃之位,李世民其实最想给洛湄。偏偏,洛湄就连皇后宝座都不稀罕,更别提一个妃位,当然婉拒了。于是,李世民决定册封十三皇子李福的生母杨絮为贤妃。
至于洛湄这边,她一方面情愿贤妃之位归于杨絮,另一方面则很同情阴翠媗中年丧子,也曾在刚风闻李祐被皇帝赐死时,试过为阴德妃求情。当下洛湄就听得出来,皇帝无意严惩阴德妃,而为此松了一口气。数日后,洛湄得知阴德妃被降级了,想想过去的阴德妃一直对自己不错,就去探望阴嬪。
阴嬪一下子老了很多。她与杨淑妃同年,四十刚出头,原本保养得相当好,只是浓睫如扇的月牙形双眼周围难免有些纹路而已。然而她儿子李祐一被捕,她整个人就垮了,两鬓皆白。何况,她那种五官鲜明的艷丽脸龎最不经老,如同顏色鲜红的花朵一旦枯萎,倍显憔悴,让洛湄看了很替她难过。
阴嬪见到洛湄,倒不太惊讶,仅仅苦笑道:“我早料到了,如今在这整个后宫,只有你会来看我。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你,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不改纯真,愿意来安慰一个可怜的罪妇。”
“你不是罪妇!”洛湄连忙说道:“你并没有犯罪。你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你无关。好在皇上也清楚这一点,并没有把你打入冷宫。你的待遇比以前略差一些,日子还是可以过。相信过一段时日,等皇上气消了,他还是会来看你的。”
“没错,过一段时日,他当然还是会来看我!”阴嬪点点头,却嘲讽道:“他与我,永远没完没了!就像他与你,也永远没完没了!这就是李世民!他可以杀天下无数男人,杀他的亲兄弟,甚至杀他的亲生儿子,就是不会杀他的女人。在这方面,他倒是比一般帝王有情有义,纵有六宫粉黛,也记得一夜夫妻百日恩。所以说,他的女人不管怎么样出错,都会得到他宽待。若非跟他有仇,做他的女人,其实很幸福!”
“你怎么还说跟他有仇呢?”洛湄讶然问道:“将近十七年前,你就告诉过我的,李阴两家扯平了。”
“你到现在,还信我说的那些话?”阴嬪摇头笑道:“原来你的天真一直没有变!难怪皇上最宠你!他太有心机了,就需要你这么单纯的女人。本来,听说你是京洛第一美女,我还不太服气,不觉得自己有哪一点比不上你!可是今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能迷住皇上这么多年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洛湄表示困惑:“难道,我不该信你当初说的那些话?”
“当然不该信!”阴嬪格格笑道:“这个后宫的女人,哪个的话能信?谁对你说什么,都是有目的。恐怕你堂姐,都不能例外。更别说,当年我与你素昧平生,我为什么要跟你交心呀?”
“你说,你只是想让皇上快乐...”洛湄喃喃说道,回忆着初遇阴德妃的情景。
“我其实是想让他痛苦!”阴嬪咬牙说道:“因为我知道你放不下杀夫之仇,所以想要你进宫来折磨他,也让他背上强占弟媳的骂名!”
“你是说,你恨他?”洛湄惊问:“也就是说,你并没有放下杀父之仇?”
“我当然放不下杀父之仇!”阴嬪冷冷说道:“家父效忠大隋,乃是人臣应尽之责。李渊也拿大隋朝廷俸禄,而且还是大隋皇室的表亲,却举兵反隋,可谓不忠不义!家父挖了他家祖坟,也是他活该!他凭什么砍家父的头?还把我与弟弟发派为奴,害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弟弟也受尽了侮辱!我怎能不伺机报仇?”
“可是,那都是太上皇所造成,与当今皇上无关。”洛湄这么说的时候,心中颇为难过,因为太上皇生前对她实在非常好,情同父女。她做梦也想不到,居然会有人这么痛恨太上皇!
然而,她习惯就事论事,讲公平的话,不得不指出,阴嬪的仇恨只能归咎于太上皇一人,并且提醒道:“你自己也说过,上一代的恩怨归上一代。”
“我那些话,你竟然全信了!”阴嬪坦率说道:“是李渊让仇恨延续到下一代!他害惨了我家姐弟俩!如果不是我还算颇具姿色,被当年的秦王看上了,我们姐弟根本不可能有出头的日子!既然,李渊杀了家父之后,不放过我们姐弟,我就要用再下一代来报復他们李家!告诉你,我一跟秦王好上了,就下定决心,屈意承欢,大胆玩别的女人不敢玩的花招,好让他怎么也离不开我!这样,他也会重用我给他生的儿子。然后,等儿子大了,就让他舅舅鼓动他造反!倘若成功,江山归家父的外孙;倘若失败,也至少让他们李家尝到子孙叛变的悲哀!”
“你,你恨李氏家族恨得这么深?”洛湄简直不敢相信,满怀错愕问道:“恨到不惜拿亲生儿子作赌注?让你自己的亲生儿子冒生命危险?”
“别说我,你自己呢?”阴嬪迅速反问道:“你曾经为了报杀夫之仇,设法流掉皇上的孩子,那不也是你自己的骨肉?”
“我...”洛湄怔了一下,才囁嚅着解释道:“我那时候年纪还很轻,想法比较极端,不只恨他,也恨自己无法抗拒他,恨到无法爱自己体内孕育的种子...”
“你这话,说得太贴切了!”阴嬪感叹道:“我也一样!我也恨我自己假戏真做,越来越喜欢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把一切都摊开来,说给你听。我实在闷了太多年了,不吐不快!只有你,最能懂我这二十几年来的的挣扎。我相信,你不会去向他告状。甚至,即使你去告,我也不怕。他不会杀我,而我,虽然没有了唯一的儿子,也不会自杀---”
“因为他还活在世上。”洛湄柔声接口说道:“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你对这世界就还有留恋,对不对?”
“你,太了解我了!比我原先想像中还要了解得更深!”阴嬪悽然一笑,含泪说道:“因为你也是如此,对不对?”
这下子轮到洛湄浑身一震。她很想否认,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两个女人泪眼相对,同时露出了互相理解的悵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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