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研究所建成之时,她曾将算是她半个心腹的楚流暮送往京中,此人醉心研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却因那些神奇术法听命于她。她也曾说过,如果京中有异变,务必要先来通知她。
楚流暮在信中先是说,因为一些原因,他已经被顾秀控制住,不能私自发信,所以唯有拜托叶大护法转交此信。又在后面详详细细列出了一份红莲计划的全部方案,附带有手算的灵能转换机制相关数据。叶渺对红莲计划一向颇为上心,初期立项之时甚至许多章程都是亲自拟定,再熟悉不过,而楚流暮此时给她的,却是一份红莲计划不可能完成的结论书。
叶渺心中惊诧,将那封信复又看了一遍,不错,楚流暮列出的算式表明,按当初她定下的进度,红莲计划两百年内绝无可能完成,然而百年后大陆上恐怕早已灵气彻底枯竭,生灵凋谢殆尽,那时再完成引渡新的灵脉,又有什么用处?可她记得,年初红莲计划在议会提出时,给出的期限不过是五十年而已!
四倍的时间差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她翻到下一页,楚流暮继续说道,因为初步计划时长过慢,故而奉首相大人之命,重新拟定了二轮计划,加快了速度,然而这一次计划仍然没有得到议会的通过,紧接着,就是三轮、四轮、五轮……直到第五轮计划第二版,五十年的期限引诱了所有人,这版计划终于被批准实行。然而随着事故接连发生,那次最大的中央研究所爆炸事故出现后,首相大人就命令他进行了安全性的期望预估,得到的结论是:如果将这一版计划继续执行下去,那五十年后红莲灵脉在帝国建成之时,就将是修真界力量消亡殆尽之时。
长信中详细标出了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点,细细推算,这一切正是她在西海之时,顾秀所谋划的,而那人竟一字半句都不曾告诉她!先前在北上途中闻知研究所之事,她只道是顾秀也一无所知,不料却是唯有她一人蒙在鼓里。
若真如楚流暮所言,那红莲计划是断断不能继续推行。
她抬起头,冷静地吩咐云谷,“传我命令,帝国各处灵能基地,即日起暂停一切项目实验,以最低消耗保持法阵运转,再调一批人前往守山大阵,叶琦亲自带队前去,时刻准备轮换。”
叶云谷连忙应下,却是满脸不解,“家主,帝国又要打仗了么?”
叶渺看了他一眼,叶云谷忙闭口行礼,准备下去传讯。叶渺却忽而叫住他,“等等。”
她拉开抽屉,从中去出顾秀送来的那封信札和随信沉甸甸的锦盒。撕开封口,果然说的是一通求和之语,答允了予以牺牲的帝国修士厚葬,妻儿皆从帝国养,条件开得极为丰厚,却半句不曾提及红莲计划的真正情况。她掀开锦盒,盒中是一把短匕,一方玉佩。
玉佩上的络子,已经不是当初她和顾秀说笑时结发所系,而是换上了新的朱红锦绳,玉色也因在火场中烧过一次而愈发枯白起来。叶渺久久地凝视着那半块玉佩,伸手拿过剑鞘,倒转石柄,在上面轻轻一敲,玉佩登时裂的粉碎。
叶云谷惊道,“家主——”
叶渺将弱水匕收在怀中,意态阑珊道,“你替我跑一趟京城相府吧,给首相大人传个口信。告诉她,如今大人声势煊赫,不必再以叶家这小小一方匕首护身,只是敝帚自珍,叶家却不能放任自己的一草一木受人践踏。如果一再逼迫,我等愿如此佩,与帝国玉石同碎。”
云谷走后,叶渺将那一套雪色深衣换上,任由安雀在自己脸上涂上脂白深蓝的油彩,束发戴冠,身后跟着两个小童,来到招魂祭典所在的祭坛之中。
霞光未收的薄暮中,素烛幽然滴落,雪白的绸花环饰四周,将祭坛分作三层,下两层分别跪坐着族中扮演巫咸的修士和众遗属,最上面一层则摆放着五样祭品,分应五方,各插着一面招魂幡,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叶渺独自站在正中,闭眼吟诵祭文。
叶家的修士,如果死后无人招魂,魂魄便再也不能进入红莲转生。而据古籍传说中所载,在本家祭坛举行招魂仪式时,那些早归幽冥的魂灵就会从地下复苏,应魂幡指引,来到此处聆听祭文,洗脱身上的不详戾气,享用祭品,尔后去往红莲,再次转世为人。
青枫潇潇,鬼哭吟哦,当叶渺与高坛之上吟诵完毕,作法招魂之时,下面开始弥漫起细细的哭声。一开始是啜泣,终于在交相回荡之中骤然爆发。恍然间真的有一阵轻风应声而至,绕坛三次,尔后随香烛青烟一起,将哀恸的哭声带上苍穹,散布于寥落的星辰之中。
招魂祭典一共三夜,叶渺每晚主持仪式,白日则在祠堂中长跪守灵。第三日仪式结束,叶渺脱下礼服,照旧只身一人来到祠堂中,这里的素色布幡都已经撤去,她面对黑压压的灵位,闭目跪了下去。
安雀不知何时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小姑娘,正欲开口,却被叶渺抬手挡了回去,只得噤声立在一边。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直到铜壶滴漏的声音也平静得人昏昏欲睡,祠堂的大门才被缓缓推开了。
来人是顾秀,她身上披着厚重的狐裘,轻袍缓带,看起来依然气质卓然,风仪舒展,只是微带病容,走进来就不住的咳嗽。
大门哐的一声被风关上了,紧接着,两壁上的六扇窗子也哐哐自动关上,帘子齐刷刷地拉起来。而叶渺依旧跪在灵前,像个石雕一样纹丝不动。
顾秀走到安雀旁边,神情温和地朝她笑了笑,然后从旁边的香案上抽了三支香,一撩衣摆,并排跪在了叶渺身侧。
空气依旧沉默。安雀在一旁不敢说话,她的家主却先开口了,“你来做什么。”
顾秀神情黯然,“我罪过深重,来此向诸位先烈请罪。”
叶渺嗤地一笑,“那可担待不起,首相大人还是请回吧。”
顾秀低低唤了她一声,“阿渺——”
“不必这么叫我。”叶渺站起身,语气漠然,“这是叶家祠堂,首相大人既为外姓,还是不要多停留的好,免得惊扰我族亡魂。安雀,送首相大人回去歇下。”
她转身就要走,却觉衣袖被那人拽住了。顾秀望着她的目光极尽祈求,说出来的话却依然万分自持,“能和我谈谈么?”
叶渺忽的笑起来,她示意安雀和众侍从退下,尔后和顾秀相对而立,“好啊,你想谈什么?”
顾秀凝望着她,嘴唇似乎动了动,却还是一言不发。叶渺道,“好罢,首相大人不愿先开口,那便我说好了。”
她从怀中抽出厚厚一捆信札,轻轻拍在顾秀手边的桌案上,“大人知道这是什么?”
顾秀没有答话,她自顾自地继续说,“想来同样的东西,首相大人那里应该不比这个少。这是前次被隐瞒下来的那起研究所事故中,死去的修士遗属寄到京中询问情况的家信。”
她不去看顾秀蓦然睁大的眼睛,讽刺性地微微笑起来,“他们先是寄给研究所,自然是石沉大海,后来又寄给我,但我这里的信都被叶家分舵截留了。截留的命令是大人替我发的,未曾道谢。”
“他们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以为这信寄出去,自己的家人就会回来。然而信没有回来,人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具拼都拼不完整的尸体,是一盒盒已经冰凉的骨灰!”
叶渺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绪,缓缓道,“他们并非帝国人,也有自己的父母、儿女,却为了我这个家主千里迢迢赶到江北,赶到帝京来送死。如今叶家满门上下都已经死光了,还剩我一个没用的废物,要剖心还是放血,首相大人可以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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