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乙安笑得前仰后合, 老殷低哼哼地乐。
殷天拿湿纸巾擦嘴,又拿水杯漱口,吐了半袋子血水,“黑灯瞎火能瞧见什么!”
老莫一愣,“我靠,老城区的靡靡霓虹满足不了你了是吧,给你能的,有本事你戴个挖矿的探照灯,能把那崽子的眼睛晃瞎。”
“我说的是护士,护士!黑灯瞎火能瞧见什么!”
“瞧你扒他裤子啊!”
“孙苏祺这个王八蛋,我没扒——!”
“扒没扒你自己心里清楚!”
殷天一口气没跟上来,咳得满脸青红,像个圆嘟嘟的小蛇果。
“你和那姓米的,挺有意思啊,你俩这是啥,强盗碰上贼爷爷,黑吃黑!人家的‘黑吃黑’就一比喻,你倒好,你真下死口,直接把人咬吐血了,你好歹做个人吧!”
张乙安推波助澜,“你要真想谈恋爱,你跟我们说,我给你介绍,没必要憋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上嘴啃,臊死人了!这是多大的火气,等回去我给你泡龙胆草,还有什么来着,夏,夏什么?”
老莫在电话那头一阵怪笑,古里古怪地接茬,“夏枯草,黄连。”
“对对对,”张乙安接着数落,“撇开这个不说,你这‘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下多大血本,小侯都看懵了,俩眼睛抻得跟突眼症似的,你这也怪不得别人说,你要怕说就别做,影响多不好,他现在工位是不是在你旁边,你明儿上班别阴人家啊,每个单位都有长舌头,正常。”
“主要吧,”老莫接着和稀泥,烦得殷天把电话扔了,身子一斜一躺,索性揣着手睡觉。
这一睡,彻底乱了生物钟,直接导致她本就稀薄的睡眠荡然无存。
凌晨3点只能在庭院里干瞪眼。
老殷起夜,看床上没人,便寻到了吊椅处。
冷峭的秋风刮得树杈呜咽,草垛里虫鸣唧唧,毛骨悚然的曲调若隐若现。
殷天搭着披肩盘腿坐在那儿看枫叶锈红,轻飘飘地乱转,像极了游戏尘寰中束手就困的无望人生。
她看得痴迷,嘴里哼得动情,像是演绎着情深意切的丧礼之乐,来祭奠往故。
她唱着唱着,落下眼泪。
老殷咳嗽一声,她也没回头,哼完了才开腔,“我问他有没有听过这调子,他说那是亚利桑那州的鬼民谣,是敬拜亡灵,诅咒生者的巫歌,每一个唱响这首歌的人,会携带着黑鸦之翼,山羊之骨,命脉之血向恶魔献祭,以自身寿命换取仇敌凋亡。桑珏究竟惹了什么人,让对方怀着必死的信念杀之而后快。”
“他们在资本扩张期间行事很疯狂,他是个护犊子的人,把所有的善意都留在了这里,”老殷并排坐在吊椅上,指着41号,“留给巍子、淼淼、阿绒、还有你。他对外是条‘疯狗’,被他踩进牢狱,濒临破产的人太多了,最辉煌的时候他几乎垄断了半个沙头角,千百个敌人只是冰山一角。”
“如果,不是针对他呢?”殷天搂紧披肩,跟随着老殷的目光悲戚地望向黢黑的41号,“不是商业纷争,而是生死矛盾。米和问我,问我到了那一天,见到凶手的那一天,我会不会公报私仇。我那时就在想,回家路上想,现在还在想,我究竟有多恨他,是不是恨到愿意唱响这首歌。”
张乙安端着牛奶也来到一层,静静立在风铃下看着两人。
殷天吸了吸鼻子,“然后意识到,这20年,我一直被这事摁在泥潭里,上不上,下不下,没处使力,你们拉我,可我太沉了,沉得把你们往下拽,咱仨不得不抱在泥团里喝浆。我没有正常的情绪泄口,又没本事,可心还高,只能拉踩你们,说你们也废物。”
“这就是一个律师的杀伤力,你太傲慢,轻敌了,你是纸老虎,他是真狮子,每个问题都往你心窝子里扎,这就叫诛心。”
“还好,知道的不晚。”张乙安把牛奶递给殷天,“上去躺会,睡不着让身子歇歇也好,你不用那么大心理负担,我们心甘情愿,我生不了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殷天接过牛奶,半张脸都埋进杯里,她双肩细微地颤着,过了半天才瓮声瓮气,“我知道。”
张乙安胡噜着她的头发笑了,殷天一喝完就把杯子塞她怀里,低头落荒而逃。
老殷抓住张乙安的手,小声比划,“害羞了。”
张乙安也眼眶湿濡,满腹忐忑,“那个米和太危险了,我怕她抑郁症反复。”
老殷摇头,“她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调理系统,不会再伤自己,但情绪还得泄,所以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对方,我们只能希望那小子,自求多福。”
一个失眠,一个梦魇。
米和狰狞哭唧了整整一夜,他梦见了自己,父亲和母亲。
他好久都没梦见过他们,桑国巍是殷天的逆鳞,而他父母,是他的逆鳞。
殷天第一个问题,就绞了他的心。
米和从小继承了米家祖辈们对医学敏感聪慧的资质,且性情随母亲蔡榕榕一致,和煦且宽厚。
在魔都生活了4年后,随父母轮渡返回港岛的米家。
从此进入一个全新世界,大量素未谋面的亲朋涌入进他生活。
在四五岁的认知里,他最喜爱祖母乔茵娜脖子上硕圆的珍珠项链;
会每夜临睡前缠着叔爷爷米隋讲他和奶奶张疏颖在耶鲁的疯狂留学生活;
会和祖父米嵘靳在天星小轮里吃菠萝油,喝鸳鸯;
会在赛马日,躲着母亲蔡榕榕,选择牌号帮父亲米卓赌马;
或是夏天偷偷躲进祖父在都爹利街的法医室,不仅能摸摸祖父常用的刀具,还能被漂亮的护士姐姐们挨个亲一口。
早慧的他感受到父亲和其他家人的隔阂。
所以整个童年时期,他都自发地承担着沟通桥梁的作用。
1997年港岛回归,9岁的米和和祖父站在金紫荆花广场看国旗徐徐升起,米嵘靳首次向他说起自己曾在首都医科大学的过往。
在祖父眼里,米和身上的特质太贴合医者身份,虽然没有父亲极致的聪慧,但他本质里拥有着对司法和医学的敬畏之心。
然而那一年立冬日。
他母亲蔡榕榕出门后一直没有归家,24小时后,警署以失踪立案。
米和沉浸在束手无措的悲痛里,而更让他惊慌不定的,是父亲的反应:整整28天,米卓以癔症般的意志力走完了整个新界和九龙岛的大道小巷。
米卓会死死抱着他藏身在柜子里,或是阴蔽的角落,浴室间,走廊尽头,电梯里……
父亲面目蜡黄,反反复复地覆在他耳边呢喃:榕榕快跑,榕榕你快跑。
他吓得嚎啕大哭,迅速地消瘦下去。
他是在那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这个家族引以为傲的医学实际上一无是处。
三个月后,蔡榕榕被肢解的尸体找到,父亲也终于放开了他。
米卓用枯瘦的手以一种珍贵神圣地姿态捧过母亲高度腐烂已无法辨认的头颅。
那一瞬间,他喷薄出与父亲一致的情感冲动:好想……杀人啊。
母亲死后,父亲变得很封闭,冷漠,怨恨。
他避开儿子的拥抱,家族的劝慰,投身进警署的侦查和私下寻访。
米和在接近父亲时,常会听见他快速呢喃着古怪深奥的英文长句子。
后来才知道,这是黑皮书里记载的杀人方法。
1998年米卓被报复欲望折磨地死去活来,再一次被祖父锁入了阁楼。
米和对家族的做法嗤之以鼻:一群顶级的医者拥有着最好的理论,最好的实践,最好的刀法,却废物一样地无计可施,他们救不了他父亲,永远只会叫,不会做!
1998年12月10日,他父亲收到了线报,得知了凶手的消息,疯狂地用头颅撞门。
那天长辈们都外出了,家中只有米和,他死寂地站在门外,听骨头与楠木碰撞的闷响和父亲绝望的呜咽,他泪流满面,然后,鬼使神差地拉开了门。
他的父亲,在警方到达前,在嘹亮的歌剧声中,以虐杀和跪地处决的方式残杀了凶手。
从此,不知所踪。
他为什么要死死的抓住殷天。
米和缓缓睁眼,积蓄在眼窝里的泪潸然淌下,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被极致的仇恨所折磨,丧失了一切求神拜佛的原始冲动,他们自救,而后磕磕绊绊地自愈,成长。他们是对照的影子,达到了高度一致,是张瑾澜口中坚韧不屈,爬出深渊的“幸存者”。
鬼知道当他在美国了解到殷天所遭遇的一切,他几乎是捂脸嚎啕,他从来都不是坚强的人,只是无人可依托。
他的嘴唇摸了药膏还是疼,都是口子,虽然凝结的快,但豁口会随着微张而重新破裂。
嘴里还是殷天的味道,她的长发覆盖在他脸上,又是檀香又是白干,像是菩萨在畅饮。
对,菩萨,就是菩萨。
她成了他的菩萨,他的药,从此,求神有了意义。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我喜欢他
殷天的自愈能力出类拔萃, 回被窝里看了半小时黑皮书后,先前的矫情无影无踪。
她不想让老殷和张乙安知道这书的存在,便裁了一大卷礼品纸, 包了个花里胡哨的书皮。
越扎根黑皮书的内容, 越是心惊肉跳。
她需要大量外国文献和学术材料的佐证, 才能看懂它的深邃渊博。
晦涩的拉丁文、荷兰文、法文注解如天书般阻挠着她。
她只能效仿前几日的老殷,一个词汇一个词汇查询, 仿佛一个英语学渣, 在抓耳挠腮地做雅思习题,通篇都是黑糊糊的毛毛虫, 看久了, 还蠕动,还乱爬, 当她闭上眼,它们就成了嗡嗡舞动的蚊蝇,横七竖八, 毫无章法。
可这也让她兴奋,似是回到研究生时期, 被陆海翻江的学识所包囊, 满载着浓厚的安全感。
窗外开始窸窣落雨,“啪|啪”敲她小窗。
秋雨知寒,次日要添衣了。
她熄灯睡下, 黑皮书放在枕畔, 乱风吹拂下, 它似有了魔法生命。
“哗啦啦”开始热闹地翻页, 一会又戛然而止, 不再动弹, 反反复复都在那页停下,像是静候来人阅读。
那一页的纸张被摩挲得尤其破烂,污黄中全是密麻的蝇头小字,稍大的花体英文像是标题,写着“血液的秘密”。
清晨5点45,小雨还在淅沥。
水漫漫氤氲着,连带着天也阴涩。
张乙安在厨房里煎面包片,老殷穿着短雨靴扎在后院的泥泞中扯生菜。
富华家园的业主们不止热衷于花卉比拼,还痴迷于菜圃的种植,几乎可以做到自给自足。
殷天每日进厨房都能看见从邻里小院里易物回来的鸭蛋、苹果、豆角、山楂、洋葱……
琳琅满目。
“天儿——!下楼!”张乙安拿着锅铲冲二层叫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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