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詹不禁又看了那婢子一眼,只见她复又打开行李,从中取出一堆炭炉、烤架、木炭、碗碟……
子詹大汗,这样多的笨重东西竟然都随身携带,这位姑娘到底是何等的剽悍啊!
只见姜妙熟练地搭好烤架,燃起木炭,接着,便将一条条透亮的棕黄色物体摆了上去。
羲和主动解释道:“这是蹄筋,好不容易来一次郊外,别的不想吃,就想尝尝这个。”
子詹笑得十分勉强,他已感觉到这位“姜公子”行事十分地不着调,但又似乎确实是巨富出身无疑,想起自己的大计便要托付给这么一个人,不由有些踌躇。
谈笑间姜妙已将一扇牛蹄筋烤得滋滋冒油,她拿起夹子分了一条给羲和,而后抬头望了一眼子詹,将分与他的那条蹄筋用竹筷细细地夹作几截,在放入盘中。
子詹心中一动,抬头看向羲和,但见他十分豪爽地将整条蹄筋夹起,边咬边道:“这蹄筋皆是之前细细腌渍过的,不仅十分入味,更十分软糯有嚼头,但又不至于如寻常做法般筋头过硬,算是我们家的独门秘方,子詹公子不如尝尝看?”
子詹不动声色地将那蹄筋一夹,筷子立刻陷入柔韧的蹄筋之中,却并没能如那婢女一般夹断。他面上不显,将蹄筋夹起吃下,却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姜妙。
而对方正在兢兢业业地烤蹄筋,除了方才抬头看他那一眼,便再没有向这边投过半点眼风。
他想起适才见她从井中跃出,妃色衣裙在空中如花般盛放,划出一道优美流光;她轻飘飘落在地面,手中仍提着半人高的沉重木盒,却面不红气不喘,甚是从容。
又见她身材高挑丰满,面色红润鲜亮,一张苹果脸分外讨喜,不由轻笑道:“姜公子这位婢女真是温柔体贴,看模样也是个好生养的,我看着十分喜欢。不知可否割爱,将她送与子詹?”他这话说得随意,毕竟区区一婢女,索要起来也着实算不上什么大事。
姜妙手上一紧,心中怒意勃发。羲和在桌下牢牢握住她右手以示安抚,一面抬起头来,神色茫然,似乎十分不解其意,愣愣道:“这是我的婢女,为什么要予旁人?”
子詹面上笑容一僵,完全没料到这“姜公子”会如此油盐不进。却见“姜公子”拿手帕将嘴巴一抹,开口道:“既已吃饱喝足,便让我们讨论一下正事吧!”
终于来了!他立刻将小小婢女之事抛诸脑后,收回心神全力以对。
于是他摆出一张亲和笑脸,问道:“哦,那不知姜公子是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些什么呢?”
“子詹公子又想要从我这里拿些什么呢?”对面的“姜公子”滴水不漏,同样摆出一副笑脸,反问道。
子詹眼睫微垂:“姜公子如此,难道是在质疑我的诚意?子詹方才可是真心求教,为何如此提防?”
“姜公子”拿起桌上茶盅轻啜:“”这又是哪里的话?姜某不过是按照子詹公子先前的要求,坦诚相待罢了。怎么,这问题十分的问不得吗?”
两人一番言语机锋,互不相让,对视一眼,一时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子詹轻笑:“姜公子何必如此逞强?我听闻合虚城中新来了一位王子监军,动作不小,想来各位大人们最近也很是头痛吧?”
“姜公子”同样回以假笑:“王子殿下之事非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可以非议,不过姜某倒是听说,如今不庭城内外交困,只出不入,怕是粮草炭火都快要耗尽了吧?”
子詹亦端起茶盅:“这姜公子自不必担心,我成周虽不景气,但毕竟靠山吃山,只要有这冰雪作防,冀北军一日摸不到我城中底细,料来全城百姓齐心,坚持到来年春雪化之时还是没有问题的。”
“姜公子”闻言叹道:“如此旷日持久,怕是两城军民皆要吃苦头了!”
子詹眼中精光一闪,也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之态,感慨道:“似这般内耗下去,到头来苦了百姓,也叫我们这些商贾无路可走啊!”
对面“姜公子”狡黠一笑:“如此,为大事计,我们便免不了要互相助力,让事情进展得稍稍快一些才好。”
子詹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早日分辨出个结果,不论哪边,总好过如今互相内耗。”
“姜公子”颔首道:“如此,姜某愿意援手帮助成周解决粮草之急。”
子詹眼中精光大盛:“哦,不想姜公子竟如此慷慨,宁愿将自家库藏献上吗?”
“姜公子”露出惊诧之色:“子詹公子,这大白天的,您在说什么梦话呢?”
“呃……”子詹一噎,案下拳头捏得发青。
“姜公子”自顾道:“姜某终究只是一介商贾,自是不能将老本都给抛了。不过,姜某今日出门之时,曾遇到王子殿下府中之人前来借粮,想必此行也不是只到我一家吧?如此,最近几日城中富绅们必然心思浮动,料来会有不少人生出离城之心。只要他们一动,姜某必然会将这些人行踪送上,到时公子只管派人前去……”他说着,略显猥琐地一笑,一副见利忘义的商人模样尽现。
子詹亦是欣慰一笑,高兴于他的上道:“姜公子竟有这样的诚意,子詹亦是不能推辞。这样,子詹愿将不庭城四门布防图献予……”
“且慢,”那“姜公子”忽道,“公子,姜某不过区区一商人,这等机要之事,实在是不敢掺合。姜某不过是想多了解一下不庭城中境况,不若公子出面,让姜某送几个暗桩进去,而后之事,再不用公子劳心,是成是败,皆由姜某一人负责。公子,你看如何?”
竟这样好打发?子詹顿时升起警惕,凤眼微眯,问道:“不知姜公子想要安插些什么人进城呢?可否告知子詹,也叫子詹心中有数。”
“姜公子”笑眯眯道:“不过是些女子,譬如我这侍女。到时叫她们以舞姬的身份进去,打探消息也方便些。”
既是些女子,料来便是会些武功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子詹听闻姜妙也要进不庭城,那些压抑下去的小心思也活泛起来,想着她到了自己地盘上岂不是更好拿捏一些,又想这“姜公子”也不过是给些许情报而已,这交换说起来还算公平,略微沉吟一番,到底是答应了。
盏茶功夫,两位心怀鬼胎的奸商便平心静气、谈笑风生地把这一桩桩“卖国”之事给谈妥了。
一时事毕,二人原路返回。姜妙悄悄问道:“那人怎不与我们同去?”
羲和低声道:“他自有他的去路。”
原来到这院子还不知这一条密道?姜妙不言,心中却对这院子的主人更多了几分畏惧。
待得下井之后,她忽然忆起先前留在井壁上的金针,思来想去,甚是不放心。她沿着井壁好生搜寻了一番,却意外没有找到。
“你是在找这个?”姜妙回过身,见羲和笑吟吟地捏着一枚略有弯折的金针,神态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潇洒。
他感慨一声:“我们阿妙可比半年前要成熟谨慎得多了!看来还是我教导有方。”
她安下心来,又有些羞恼,于是冷笑着调侃道:“姜公子这是在说什么胡话,这里没有什么阿妙,只有小侍女未央,哦,便是公子府里‘未央楼’的那个‘未央’,是不是特别简单好记?”
羲和笑瞥她一眼:“‘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你不觉得,这名字很有几分你的风采?”
姜妙冷哼一声,眼角却流出笑意,她问道:“那个什么子詹公子,当真是不庭的富商?”
“自然不是,”羲和回道,“没有哪家的商人会胆子大到私通敌军,贩卖敌情,你看他适才口气,十分随意便要将布防图送予我们,若是不庭商人,断不会如此。”
他又道:“你留意他面相,额小而唇丰,听他口音,吐字快而急,弹舌音略重,应当是西南十万大山里的百越人。”
竟然连是哪里人都能看出来!姜妙啧啧称奇,她略一回想,急道:“那他岂不是也能发现我们不是!”
羲和一副“你终于察觉了”的模样,笑道:“本来这等事,自一开始,我们两方便都明白彼此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但对方是何身份,其实没有必要深究,我们虽各怀目的,有所保留,但只要厉害一致,也不必对对方抱持太多戒心。”
姜妙无所谓道:“这种事你二人随意便是。只是他看我的眼神叫人不太舒服。”
羲和的笑容也微敛:“以后躲着他些便是,这等城府之人,行事皆有分寸,不会胡来。”他问道,“再过几日,便把你和部分扶兰军送到不庭城去,你可要做好准备。”
姜妙笑道:“这你不必担心,我都明白。”说着,又觉好笑,“你用那些被抽空了身家的富绅作饵,竟还骗得这一手好棋,真是阴险,太阴险!”
一面又担心道:“你既说那人不是不庭城人,那他真能引得动不庭城军?”
羲和倒是胸有成竹:“这你放心,正因主动权不在他手,以不庭目前的状况,只消他把这一消息报上去,后面的事他便是想拦也拦不住了。”
“厉害啊!羲和公子当真是算无遗策!”
“哪里哪里,都是多亏了属下机敏。”
“呸,油嘴滑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