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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氏女 第11节
    一只脚将将跨出国子监大门,春月与夏竹迎上来,三言两语交代了急事。
    温长公主此番云游归来,携二三美男子,现在正闹着非把爱宠的侄儿,十五岁的梅小郎给三公主做伴读,已经向宫中去了。
    如果说刚才从王将军口中听说的旧事以及背后的含义令人啼笑皆非的话,现在得知的事可真是让人怀疑晴天一个霹雳劈在温长公主身上,硬生生地劈坏了她的脑子。
    姬羲元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径直坐上马车,命令随车护卫道:“以夏竹为首,分出一队先行阻拦,拦在宫门前最好,我随后就到。若是晚了就由夏竹凭腰牌入宫,请贤太妃将三公主送我们府上暂居两日。”
    夏竹领命,带人马不停蹄赶去。
    马车不急不缓地启程,向公主府去。
    一旦出宫建府,就算宫外人,再亲近入宫也有章程。
    沐浴更衣梳妆再次出门时已经一个时辰过去,夏竹还未归来。
    “既然夏竹处不顺利,就先去温长公主府。”
    春月合上车门,将厨下准备的羹汤摆放在茶几上。正是用晚膳的时刻,现在入宫定是要错过的。陛下待己严,对子女更严格,出于各方面考虑是不允许擅自加正餐的。
    春月分出小碗吃尽,确认无事,才递给姬羲元。
    姬羲元慢慢地抿碎咽下,细细思量。
    温长公主的生母贤太妃陈氏是个“贤良淑德”模子里刻出来的女子,希望温长公主平安无忧长成嫁个好人家。贤太妃教孩子,愣是教出个以夫为重的温长公主来。婚后处处为杨氏筹谋,多次受杨氏利用,甚至在刚刚生产后跪地为杨氏求情。
    先帝只有三个女儿,虽有偏重,哪个能不心疼?无奈之下开恩将杨氏九族内小于五岁的孩童放过了。当初先帝将姬娴带回作为姬燨女儿未尝没有这方面考量,姬氏人口不丰,可不能再出个温长公主。
    突然冒出的梅小郎必然就是杨氏后人。
    三妹妹到底有杨氏血脉,这些年温长公主四处玩乐,连贤太妃都不愿意联系,只时不时会给三妹妹送些礼物。非杨氏子弟再不能让温长公主低头的。
    温长公主、淑长公主与当今陛下年岁相差不大,先帝盼着两厢照应,将三人府邸置于一坊间。姬羲元如今占了一座,去温长公主府不过抬脚的功夫,更不要说坐着马车了。
    温长公主是全然没有成算的,整座公主府里大半是宫里带出去的人,小半是各个人家安插的人,还有零星几个杨氏旧仆。先帝被二女儿坑怕了特地将自己身边的经年女官派下来做管事嬷嬷,当今陛下不信任温长公主的脑子,府上的下人在温长公主的不知不觉下换过好几轮了。姬羲元要进,根本没有拦的。
    管事嬷嬷多年受着温长公主的糟心事,老态尽显。见姬羲元上门反而松了口气,带着家丁领路,直接把姬羲元送到梅小郎院子门口,“殿下有什么吩咐,老奴无所不从。”话里话外恨不得姬羲元下令打死算了。
    自打出宫起,管事嬷嬷里里外外不知道处理多少腌臜事,温长公主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管事嬷嬷必须尽量遮掩。事到如今,当真是累极了。
    姬羲元沉吟片刻,叹道:“辛苦嬷嬷了。这人就随我带走,阿姨若是怪罪起来,只管言明就是。即便是要人,尽管来寻我。只愿不连累嬷嬷,嬷嬷就此止步吧。”
    管事嬷嬷苦笑道:“老奴打理长公主琐事多年,深谙长公主秉性,必定是不会对我如何的。殿下只管行事吧。”摊上一个糊涂又软弱的主子,实在算不得好事。
    院门打开,里面是个竹园。所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文人墨客对竹子的追捧犹如江水滔滔不绝。如果姬羲元没记错,温长公主府里的竹园还是为那个满门抄斩的驸马修葺的。其中有一株十二时竹,竹节环绕凸出生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字,可堪造物主之神奇。是哪处地方官搜罗来,做个吉祥物件奉上先帝寿辰,后来温长公主听说杨驸马爱竹,婚后求了来移栽园中。
    以温长公主对杨驸马之深情,能把这竹园让出予人居住,这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大周律中夷九族并非杀尽,七岁以上的男子、十二岁以上的妇女午门斩首,其余女童配入内庭为婢,男童充军。温长公主产后跪了一夜,先帝允其带走五岁以下幼童。那些幼童里与杨驸马是血亲的只有他长兄独子杨子青。
    事发前,温长公主时常携杨子青入宫,当时满宫主子里只姬羲元一个孩童。姬羲元五岁,杨子青也五岁。垂髫童儿,雪肤红唇乌发秀目,两人一处玩耍,未见过的竟分不清男女。
    层层竹帘掀起,冰肌玉骨的美少年倚榻读书,犹有病色,肤色较之姬羲元犹胜三分白。见人势众多也不惊慌,如空谷幽兰,清秀静美。
    “若是你我再着同衣裳,他们还是怕未必能辨女男。”姬羲元令跟随的人停步,只身入室。
    杨子青开口先咳,低低地一阵闷响后才笑道:“殿下好记性。草民病中独自难以起身,一时间遣了人去取药,还请原谅则个。”
    姬羲元在竹榻另一侧坐下,“竹生细绒,既有咳疾,怎么住了这里。”春月为杨子青将茶杯添上水。
    “本就没打算长居的,”杨子青放下书,端起白水饮下,舒了一口气道:“长公主府只这里与主院是日日清扫的,与其扬尘漫天的,不如尽早躺下舒舒服服地小睡一觉。可巧,才醒不久就看见殿下来接了。”
    偌大的公主府里奴仆众多,任是哪间屋子都不可能扬尘,可见温长公主这事做的不得人心。
    杨子青这般好脾气都非要讥讽两句。
    作者有话说:病弱、貌美、温柔。
    这样的男人真的很给我以安全感和情绪价值的,多好啊,虽然不适合生孩子,但是也无法对我造成什么威胁。生孩子可以换人嘛,对叭。
    第16章 、温长公主
    姬羲元等着杨子青喝药更衣,确定他被人扶着还能行路,也就不管其他,带人出府,把人托付给钟牙子才算完。
    马蹄哒哒声清脆响亮,把钟牙子对不孝徒弟的骂骂咧咧落在后面。
    沿街渐渐挂起灯笼,仅剩边角的红日穿过千家万户、青砖黛瓦照亮马车的窗沿,橘红的光透过细纱落在姬羲元的手背,晃得人眼睛疼。
    今日是姬羲元出宫入学第一天,杂事与烦忧铺天盖地的迎面而来。潜伏于黑暗的魑魅魍魉终于窥见可趁之机,接连不断的恶心事衬得前十五年在宫中的日子安逸的不真实,多少人向往尊崇又恐惧的宫廷是她的安乐乡,万人之上的圣人是她的慈母,曾替她无数次筛除隐秘的危险,震慑心怀不轨之徒。
    无论是上课时夫子们下意识对女子的轻视,还是周明萱话语中的理所当然,亦或是背后隐藏着的搞鬼,果然、那么的令人厌恶啊。
    三年、必要的三年,来个翻天覆地才好,才能洗清她心底难以遏制的怒火与喉头压抑的反胃。
    *
    不出所料的,姬娴还是被打包送来长善公主府,连带着四车惯用的器物衣饰。
    姬姝沉静,姬娴乖张。
    两人的性格在对各自出身的理解深入的同时愈发鲜明,顺从与反抗,从不能简单的决断。至少在姬羲元看来,姬娴在辨世情识时务上比起姬姝敏锐许多。
    做皇帝不是轻松事,想做个明君就更难了。圣人大量的时间被政务分走,不可能对几个孩子面面俱到。皇夫闵清洙是男子,在以女子为主的□□中,对各种事务一窍不通。不得已的这部分宫务还是落在圣人身上。
    于是乎,两个有另外生母的孩子被分出去教养也是无可奈何。
    姬姝有着庞杂的亲戚家人,圣人也并没有阻拦她亲近谢氏,于是她逐步学会在人群中沉默的微笑,从容又微妙的接受亲戚的恭维。受教于传承数百年的谢氏,享受恭王府的偏爱。
    而姬娴的父族曾妄图推翻她的母族,这场没能成功的兵刀在她的身上烙下一星半点的原罪,隐隐约约的被人知晓。贤太妃在温长公主的教养上公认的失败,让贤太妃改变了教育孙女的策略。
    在姬娴启蒙后,贤太妃要求夫子给姬娴教的第一篇文章是《左传·桓公十五年》。贤太妃急切的盼着孙女明白什么才是她立身的根本,又怕文中强调的父亲起了反效果,咬着牙做下令夫子惊掉下巴的决定。
    五岁的姬娴在大致明白全文后,被慈和庄重的老祖母压着抄写“人尽夫也”四个字百遍,连着超了一个月。抄字三千遍,四个字刻在姬娴脑子里,闪着奇异的光芒,硬生生地为姬娴打开另一扇大门。时至今日,姬娴笔下最为漂亮的四个字——“人尽夫也”。
    凭借与生俱来的灵敏,姬娴总能恰到好处的把握礼法与规矩的度,常年在老顽固的脑筋上跳舞。
    这是贤太妃所没有预料到的,姬娴有着最无法无天胆量、聪明的脑瓜,大多时候比其他兄弟姐妹们更能讨得陛下的欢心。
    现在,她又一次嗅到正确的风向,撒泼打滚地让想让她和温长公主亲近亲近的老祖母同意她出宫来长善公主府暂居。
    姬娴对一年也见不了两面的母亲没什么想法,对母亲突然给自己塞个美郎君做伴读也没意见,但那要是个罪臣子就不一样了,这不符合她的人生信念。她不在乎血腥旧事里的是是非非,在权力的倾轧里,哪有对错,无非成败。结局是她过得比天下九成九的人都要幸运,而她要维持这样的幸运。
    生母是姬氏公主,养母是姬氏皇帝,怨恨是绝对没有的。姬娴不愿沉浸了十年的流言蜚语再次漫天,她不在乎,贤太妃却是在乎的。贤太妃五十有三,已经不年轻了,当年温长公主的忤逆差点要了贤太妃半条命。
    姬娴到底不是温长公主,舍不得贤太妃因她们母女不合而伤心,借着姬羲元躲出宫,表明不参合发态度。此时见了姬羲元就问:“阿姊阿姊,人你放好了吗?”
    姬羲元唾她:“你说话可注意些吧,人哪里能用放呢?送叔翁处安置了,料想阿姨不敢去要人的。”
    姬娴作势拍拍胸口,一副总算放心的模样,笑道:“我就知道阿姊最可靠。”扑上来贴着人撒娇,“那人到底是谁呀?阿娘听了母亲的话后,当场令母亲滚出去。最后还是赵尚书将母亲送了出去。好久没见阿娘这么狠的落人面子了。”姬娴在称呼方面非常注意,明面上不说,私下也亲疏分明。管温长公主叫母亲,叫圣人为阿娘。
    “与你说了也就罢,可别透露出去。”姬羲元屈指敲了敲她脑门,警告完了也不隐瞒:“先杨驸马的侄儿杨子青。你可注意些,平日多几分往来也无妨。别漏了陷就是了。”
    “嗯嗯嗯,”姬娴乖巧点头,“可乖了,阿娴最乖了。”
    春月扣门五声,姬羲元听了心知夏竹必定带了麻烦回来,打发姬娴道:“我这还有事儿,你与二妹的屋子我早早命人备好了。你去挑挑,趁着二妹还没登门,你先选,剩下那间归她。”
    姬娴心中有数,这个时间点来的,一定是亲娘。留下来平白掣肘,兔子似的飞快带人从偏门离开,仿佛背后有狼在撵。
    姬羲元见之一笑,命人合上那道小偏门,开了正厅四扇门迎客,把之前散出去的侍女安排回来等客上门。
    温长公主到时看这光明正大的架势,明白自己今天必定无所得。这个外甥女和那高坐庙堂的长姊一般,半点不像个女子。满心满眼都是那些个计较,冷冰冰的没有半点人情味,可恨的是姬氏传了病似的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全然没人理解自己。
    温长公主自顾自上前坐了,环顾一圈张口要茶:“怎的?长辈来了,连杯茶水也不知道奉承?”
    姬羲元扫一眼春月,“问你们呢?怎么没能上茶?”
    春月麻溜跪下,其他侍女陪着跪,“长公主有所不知,我们家殿下过了酉时中再不用茶叶的,只饮白水或是羊牛奶,最多一碗鱼汤或是清粥。长公主突然临门,准备不及还请宽宥。”
    温长公主气笑道:“你们莫不是过了酉时中连客人也不招待了?”
    春月委屈道:“我们家殿下昨个才搬出宫,今儿才发帖子,十日后才开门待客宴乔迁喜事。”说着小心翼翼地窥温长公主面色,小声嘀咕:“还真没见过这个点上门的好客呢。”
    明着骂温长公主是恶客上门没好事。
    温长公主气得两颊飞红,要不是身边随侍入府时被拦了,能叫人把这不识尊卑的丫头拽下去生生打死。
    姬羲元看够笑够了,先温长公主一步开口解围:“好了好了讲清楚就罢了,下次留心。你们都下去吧。”
    温长公主忍怒冷笑道:“世风日下,连你这样刚及笄的小娘子也能给我排头吃了。我那小郎君与好女儿都在你这吧?”
    心里想法再多,姬羲元嘴上是不认的,“本就是新搬的,各色事务都没整顿。有所得罪还请阿姨海涵。”说到杨子青就坦然了,“阿姨的人不见了,哪里不能找?非找到我这个未婚小娘子的府上做什么。人还能平白无故丢了?出去好好问问,指不定就知道了。”
    “你还装傻!”温长公主怒道。
    “阿姨一年回来的比一年少,想来这满鼎都也没几个知心人了。”姬羲元打着团扇挡住微微翘起的嘴角,“今儿我是路过您府上了,不过去的是恭王府。堂阿姨前段时日仙逝了,也不知阿姨您这急匆匆回来有没有与送信人错过。若是方便,去上柱香吧。祖父在天之灵也能欣慰。”
    温长公主绝对不会去的,姬羲元笃定。
    十年前杨氏伏诛的时候,温长公主正陪着月子里的清河郡主说话。兵乱起的快平的更快,等温长公主心慌意乱的得到消息的时候杨驸马人头已经落地,溅在地上的血都冲干净了。忧惧惊慌到了极点,温长公主八月早产,四处乱糟糟的,是清河郡主强撑病体安排妥当,让温长公主生产。
    本就体弱的清河郡主因此见风,养了好一阵子还是落下病根。
    温长公主生产后先帝下关于孩子归属的旨意还没传到□□,姬羲元早一步悄悄去看两个红彤彤的妹妹。
    姬羲元想玩游戏,满宫上下没人会揭穿。任由她悄悄地进去,侍从奶嬷嬷远远地跟着。温长公主抱着孩子望着清河郡主的孩子出神,喃喃着这两个孩子要是换换多好啊,她与四郎的孩子怎么能背负罪臣子的名头。转头却看见一眨不眨直盯着她的姬羲元。
    后来温长公主给杨氏求情,先帝连夜把温长公主送回府,姬娴却留下了。此后一直到死,先帝都没想再见温长公主一面。
    姬羲元其实没有把这事告诉先帝,阿翁已经风烛残年,经不起心伤了。但他应该还是从别处知晓了,那以后,原本与温长公主要好的清河郡主也疏远了。
    今夜无星月,一阵微风顺着大敞着的的门拂二人裙面,带来一阵凉意。那双眼睛仿佛能窥破人心,温长公主与十年前的那天一样,脚底生凉。
    温长公主最终略带踉跄地被扶着送上马车离开。
    第17章 、杨子青
    人既然送来了,断没有每日清闲的道理。自己要去上学,府里就没了主事人,不如把姬娴一起带走。姬羲元特地吩咐人早去一个时辰给姬娴在国子监安排一个座位旁听。国子监丞对姬羲元当然无不有应的,位置就安排在姬羲元旁边。
    刚用完早膳的姬娴当场撒泼打滚地抗拒,鞋上珠花掉了三五朵。
    姬羲元从容地挥袖避开她的小手,镇压姬娴的抗议,让人给换了更便捷的衣衫。
    无视姬娴满脸视死如归,压低声音好心提醒:“姬氏近百年子嗣不丰,教养的精心,已经很久没出过纨绔子弟了。三妹妹用心些,晚些阿姊带你去看美少年。你要是实在不想去也可,我送你去叔翁家玩耍。”也不知哪里染来的恶习,姬娴对美人格外钟爱。许是贤太妃矫枉过正也指不定。
    没等姬娴想好怎么熬过漫长无趣的一天,小美人自个上门了。
    陈三娘单名一个姰字的,是圣人今年年初亲自指的伴读,年方七岁,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年虽幼小,性子沉稳。与姬娴正好做个互补,年纪小的姬娴也不好意思欺负。平时住宫里十日一休,昨个正好是休息,她父母今天听说姬娴来国子监了就托陈大郎君带着一块来了。
    陈大郎君的名号听起来不小,人确实不大,二十岁出头,笑起来与堂妹陈三娘有五分相似,前不久游街的榜眼的正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