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英轻笑了两声,在腰后放了一个靠枕,继续看起书来,不时在页尾折一个角,方便日后回看时轻松。
过了一会儿,殿外突然一阵嘈杂,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有许多人的交谈声,急促繁杂,不像皇宫大内会有的庄严,尤其不应该发生在皇后的寝宫外面,马秀英正想去看看,片刻后声音又没有了,只余下一道格外沉重的脚步声逼近,砰的推开门闯了进来。
在重重大内之中,还有谁敢这么做呢?
“重……”一个八字没说出来,马秀英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朱元璋站在门口,衣衫上布满了血迹,眼睛发红,咬牙切齿,浑身发抖,仿佛刚刚提着刀从战场上下来。这副样子,马秀英只在当年的濠州城见过,也就是那一次,朱元璋被关在牢里不见天日,她冒着危险去给他送饭,滚烫的饼子在身体上烙下伤痕。
如今往事已远,还有什么事会气到历经磨难,坐拥四海的皇帝?
“重八。”她完整地唤了一声,担忧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气成这样。”
“谁?”朱元璋好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下意识的来找马秀英,也许是遵从了内心,“当然是你生的好儿子!”
“标儿,标儿怎么了?”马秀英起身,绕过朱元璋把门关上,“你和标儿吵架了?”
“咱,呵,咱敢和他吵架?咱好好和他说话,他都能把咱给吃了!”
马秀英回身走向里屋,朱元璋像是跟着鸭妈妈的小鸭崽,追在后面抱怨自己的委屈:“你知道他和咱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马秀英不急不慢地放下床幔,给油灯添了油,茶壶续上水,然后坐在绣凳上温柔地注视着朱元璋。
“他说咱不対!咱的道理不対!屁大点的孩子,就敢在国家大事上和咱顶嘴了。”朱元璋道,“你别问,他没有明说。只在他的眼睛里说了,咱知道他就是那个意思!”
“好,我不问,可你的手是怎么回事呢?”马秀英平和道,“是你打标儿了,还是标儿打你了?”
“这是小伤。”她这么一提,朱元璋才感觉到了迟来的痛楚密密麻麻的在掌心上生长,他自己不说,黄禧也就不敢问,那些刺扎进了肉里,现在还没有拔出来,仍然加剧着伤势,让血不停的往外流。
他兀自装作不疼:“不小心弄的。”
“你先坐下,我找东西来,给你处理处理。”马秀英找来白纱和镊子,又取了朱元璋上次没喝完的酒,一一摆到桌上,解开了他手上缠绕的布匹。
“你这是掉到树林子里去了吗,这是标儿的衣服。”
朱元璋因刺被拔出哼唧了一声,没好气道:“是那兔崽子的,算他有点良心。”
“你说吧,到底怎么了。”
“咱想杀刘基,标儿不同意。”
他漫不经心,轻而易举的,在平地上放响了一声惊雷,马秀英的手一抖,差点将刺戳进更深的肉里,沉默片刻后,才问道:“为什么?是刘先生犯错了?”
“……没有错就是错。”朱元璋道,“咱不需要完美的臣子,他是圣人,是贤臣,他鞠躬尽瘁,百姓崇拜他,标儿喜欢他,咱算什么?咱是他的装饰品,还是他施展抱负的戏台子?妹子,你说这样的人,哪个皇帝敢留。”
马秀英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得更为柔美,充满了古典的秀丽柔和,鬓角的发丝轻轻在空气中颤动,配合着头上的金凤步摇簪子,折射出迷人眼睛的光线,此时她睫毛低垂,目光专注放在朱元璋手上,为他涂抹烈酒的样子,让他心里一跳,想到了成婚的夜晚。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还是一点没变,时时刻刻能让朱元璋像是第一次见到姑娘的毛头小子。
“我听标儿说了,刘先生是想要借着你去汴梁的机会,给标儿铺路,给浙东铺路,给朝局铺路,然后自己便退下去,拱手让给你威望。”
“咱不需要这样的威望。”朱元璋冷冷道,“咱布衣出身,天下是咱打下来的,就算丢了,也能再来一遍。真想要威望,咱直接把他砍了就是。”
“那样岂不是成了暴君。”马秀英皱眉道,“无缘无故妄杀功臣,人们会怎么看你,大家心里怎么说你?”
“咱不在乎。”
朱元璋抬起手,上面已经缠好了白色的纱布,中心有几抹血迹浸染出的红晕,他展开手指,又将手指缓缓收回掌心,似乎握住了不容人质疑的真理和欲望,平淡道:“仁义道德一文不值,咱打天下靠的是狠,治天下靠的是猛!”
“那么你想怎么做?”马秀英问道。
“杀了刘基。”朱元璋道,“咱不要这样的臣子,咱宁愿要十个李善长,也不需要一个刘基。”
“什么罪名?”
朱元璋一愣:“罪名?随便安个理由就行。”
马秀英望着他:“那标儿呢,随便说说行吗?”
“标儿以后会想明白的。”朱元璋很快道,他像是在骗人一样,只不过対象是自己,重复着说服,“他会明白的。以前的韩林儿,邹普胜,他都明白了。”
“那是标儿心里清楚。”马秀英戳破了这层朦胧的纸,“他们要死,是因为他们确实得死,但是刘先生不一样,重八,你甚至想不到什么理由来治他的罪。你真的觉得他该死吗?你是不是在妒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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