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才不跟小婢女一般见识。
婢女边走边抱怨,忽地在拐角处瞧见一高大人影,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忙噤声垂头,瑟瑟道了声“三爷”。
路景延听她抱怨得起劲,也知道她是在说谁,心下好笑,问:“柳砚莺呢?”
“回三爷,砚莺姐姐在小花圃。”
“她手怎么样了?”
“我已替砚莺姐姐将血止住了。”她到底年纪小,又在气头上,忍不住对主子说两句坏话,“但是砚莺姐姐嫌我手脚粗笨,就把我赶走了。”
“知道了,下去吧。”
那厢柳砚莺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只当是那小婢女又回来了,没有搭理,她背对石桌坐着捣鼓膝头药箱,琵琶就被她放在桌上。
耳听身后那人拿起了她的琵琶,柳砚莺倏地转了过去,却见那哪是什么小婢女,而是找了不知什么借口出来寻她的路景延。
“三爷。”
柳砚莺面上带笑惊喜地唤了声,桌子下的手对着指尖伤口发狠一挤,原先都止住血的小口子又变得血流如注。
她疼得眼睑一抽,嘴上甜甜发问:“三爷怎么会来?”
作者有话说:
(注1)《玉楼春》晏殊
第16章
琵琶琴颈细长弧线优美,似美人弱腰盈盈一握。
小崇山上她狼狈逃至后山禅房,织锦侧缝下的腰肢线条便是这般流畅。
路景延手持琵琶细打量,后又将它搁下,“那你是想我来还是不想我来?”
柳砚莺眨眨眼道:“我哪敢揣度三爷的心思。”
路景延放下琵琶看向她藏在桌下的手:“给我看看你的手。”
柳砚莺站起身,将冒着血的右手递了出去,指头上一小道伤口崭新,丝毫不像是止过血的样子。
路景延微一蹙眉,心中便有计较。
他前世什么样的伤没受过,又什么样的伤没见过,战场上缺胳膊少腿的将士抬来抬去,滚在地上的脑袋也只当个模糊的肉球。就这么个细小的破口,按说早该止血,怎会还有血丝汩汩潺潺地往外渗。
更何况,那小婢女亲口说她替柳砚莺止住了血,没有必要撒这种谎。
那眼前这鲜血直流的情况,就只会是因为一种可能,柳砚莺为博同情又将伤口给挤开了。
是她会做的事。看着娇气,倒不怕疼。
柳砚莺只觉自己指端要让路景延轻淡的眼光灼出个洞,无故心虚起来,眼见他既不心疼也不怜爱,撇撇嘴将手抽回,拿棉纱布胡乱擦了擦。
“三爷您找我有事?”
路景延当然是为了那首曲子而来,柳砚莺当着大庭广众唱《玉楼春》给他,若非茶杯是刘妙儿打碎的,他都要怀疑是她故意与人串通,找机会溜出来等他。
路景延中肯道:“你的歌唱得很好听。”
“多谢三爷。”
“字写得却属实不怎么样。”
柳砚莺轻哼了声,旋身坐下,裙裾轻飘飘扫过路景延脚面,他垂眼看着那片衣角溜走,听她道:“三爷见怪,我不过一介小小女使,读书识字我没学过,也不是我的强项。”
主子还站着,她就一屁股坐下了,还哼哼唧唧很气愤的样子,若换个人断然没有这份胆子。
路景延凝视落在她发顶的一小朵迎春,问:“你的强项是什么?是以下犯上,还是狐媚惑主?”
“当然两样都不是了。”
“那你说,是什么?”
他二人站得极近,近得柳砚莺可以用手指顺着他衣袍上的暗纹慢慢描摹,她手指勾上路景延衣带。
“是——,你回营前和老夫人提了,我就告诉你。”
女人的手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赤练毒蛇,通身流动瑰丽光泽,越美丽,越危险,路景延垂眸看向她染过蔻丹的五指,面上没什么反应,只问:“提什么?”
当然是跟老夫人要了她进木香居咯,纳她做个媵妾,将来等他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他有肉吃,她也好有一口汤喝。
“三爷明知故问。”柳砚莺眨眨眼皮瞧着他,“还是说三爷更喜欢表小姐?想与表小姐定亲?”
定就定呗,刘妙儿做大,她做小,柳砚莺没有意见,反正“宠妾灭妻”这词就是为她而造。
路景延并不对她隐瞒:“我不喜欢妙儿,也不会与她定亲。”
柳砚莺满怀期待追问:“那三爷觉得是表小姐更好看,还是我更好看?”
路景延仍真实作答:“你。”
柳砚莺一喜,刚要站起身来就被路景延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了肩膀。他缓缓俯下身,柳砚莺见状心头打鼓,不知道该不该顺从,只能见机行事地先依着他,腰肢柔软往石桌倒去。
面对她的顺从,路景延眉心轻结,他知道自己很卑鄙,分明对她每个抬眼,每次柔声细语的意图都一目了然,却沉溺在她的虚情假意之中,迟迟没有抽身。
她想要享不尽的荣华,想要出卖自己来利用他,路景延并非不能与她交易,只是他见过她以相同的手段蛊惑另一个男人……路家的嫡长子,与他同姓的大哥,而他身为庶子不过是个备选。
他犯不了那个贱。
路景延望着那截白皙的颈,将手越了过去,取来桌上琵琶。
他直起身,睥睨柳砚莺说道:“可你这样的女人就和你的乐器一样轻佻,不仅不能娶进家门,还要避而远之。即是如此,我又怎会去和祖母讨要你过门?”
柳砚莺脑袋“嗡”的一声,秀眉紧蹙,怔然注视路景延。
她凿开脑袋往里灌聪明药也想不明白,路景延对她的抗拒从何而来。
她不认输,眉梢带着些许愠怒,笑吟吟问:“那您为何不在四方亭跟您那病恹恹的小表妹一起,反而出来找我?”
路景延扯扯嘴角,拿过她的手,从药箱拿过棉纱布给她包扎,将一句话说得真真假假不好分辨,“我只说不娶你,没说不喜欢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
柳砚莺闻言半边身子一僵,心里凉了一半,抬眼却见路景延笑得不加掩饰,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未必是真话。
倒像是讽刺。
她强作镇定道:“三爷说笑了,我那点手段在您身上哪管用啊。”
路景延包扎完了将她的手一松,重又是那幅不好接近的清冷神情,他收起笑容将用剩下的棉纱布往药箱子里一丢。
“既然不管用就别白费力气了,省点心思在正途上。你是王府一等女使,将来问老夫人求个恩典出府,嫁人亦或拿着积蓄做小买卖,都比困在宅门与其他女人斗法轻松自在。”
她前世若早这么做,也不会死相如此凄惨,深秋湖水将她冻得浑身没有一处能动。
柳砚莺扯出个笑,心知路景延那颗石头心脏全然没被焐热,给了自己一个台阶,“多谢三爷金玉良言,过了今天我会重新考虑的。”
眼看路景延无事发生般信步走远,徒留柳砚莺在原地气得肩头打颤,口鼻都快冒出火来。
他看不上她。
作者有话说:
嘴上说我不要犯jian,手上给小鸟包扎倒挺勤快。禁欲闷骚男就是要自我拉扯嘿嘿嘿嘿嘿嘿
第17章
因着对路景延的这份气,柳砚莺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眼看正月要过了他即将回营,却半点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前世她虽不爱路承业,可路承业对她好,她要什么有什么,没受过任何委屈,唯一的缺点就是死得太早,平旸王府最后还得由路景延继承。
他不光继承王府,还战功赫赫名满天下,是朝廷的肱股之臣。
想到这,她又有点不甘心就这么将嘴边的肥肉放跑。
罢了。
路景延那结了霜的石头懂什么软玉温香郎情妾意,或许她从一开始接近他的方式就选错了。
反正他也要回沧州了,说什么都迟了。
世间男儿千千万,有钱有权能让她摆脱奴籍的不止一个路景延,柳砚莺这么想着,不打算继续耗下去。
及时止损,不至于将这辈子的青春也白白荒废。
前世她跟着路承业出去结识的富家子弟不少,既然这辈子路承业仍挂记她,何不乘势跟他出去多认识些人,何必一棵树上吊死,眼光放得宽广些,不跟平旸王府这几个姓路的周旋。
柳砚莺披着湿润的发,点灯托腮,对着桌上那张红字叠着黑字的纸条愣神。
若她生来就在富贵之家,那该多好,她可以像刘妙儿那样腹有诗书气自华,不学琵琶不学唱曲,不学那些博人欢心的东西。
路景延说,她的人和她的乐器一样轻佻。
柳砚莺抽抽鼻翼,用手背在眼下一抹,看不出半点伤心。
如果轻佻可以让她拥有别人生来就有的一切,她愿意轻佻。
*
翌日,待到午间老夫人午睡休息,柳砚莺去小厨房装了点桃酥进食盒,预备拿去常翠阁和路承业轻车熟路地套套关系。
昨日划伤手时,路承业那般担心她的伤势,她拎点东西去恰好回应路承业的心意。
她还把那只路景延退回来的荷包装了进去,反正前世这只荷包的主人就是路承业,这辈子也送给他好了。
荣春苑到常翠阁的必经之路上,必然会路过木香居的西侧门。
柳砚莺丝毫不避讳,横竖路景延都要去沧州了,已是月底他没两天就该启程,下次再见面就是明年,届时若是进展顺利,她都离开平旸王府,与路家毫无半点瓜葛。
此时恰值路景延午间练武,瑞麟闲着没事就在西侧门那儿坐着剥瓜子花生吃,他特意挑了个隐蔽的角落偷懒,柳砚莺四下环顾也没能发现他。
倒是瑞麟老远瞧见柳砚莺提着食盒走来,兴冲冲站起身,是砚莺姐姐来给三爷送东西了!
他赶忙掸掸膝头瓜子皮,小跑进院里。
“三爷,您猜谁来了?”
路景延正挥汗如雨,见他喜笑颜开不顾规矩跑进来,想也知道会是谁,“柳砚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