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对天敌是存在直觉的。
譬如在山林里,山猫和猞猁出现的时候,聪明的鹿就会四散而逃;而天上有猎隼徘徊的时候,就连速度最快的兔子也会尽量把自己隐藏在蓑草间。
那个身影一出现,我就知道他是鬼这种生物的天敌,是天神们为了对付恶鬼而锻造的利刃。
虽然在幻境中见过他,但真人的感觉还是不同。这个灵魂的全身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杀气,硬说起来可能更接近一棵树,甚至是我所熟悉的山林的气息,一种宁静纯然的存在。
然而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会跟鬼过不去?按道理神明不会直接对人类说出他此生有什么使命,产屋敷那种直接和神官家族有来往的除外。难道这位也是个产屋敷?不对啊,我明明记得他姓继国。
总不会又是那种最常见的倒霉原因吧——鬼杀了他全家?
不不,最关键的问题是…
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一个死了至少四百年的人,怎么也应该去转世了吧,为什么会以神灵之姿降临地狱?!
脑子里全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不知所措。
是为了鬼王来的吗?但无惨大人已经消失了啊。
难道是…为了见他哥哥?
我看了一眼黑死牟大人,震惊地发现他按住虚哭神去的手,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望着他,像是隔着生和死,隔着无数个前世。
那个男人远远地停住了脚步,白纸遮面,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很明显,他也在望着他。
也难怪,他们是同胞兄弟,隔了四百年,虽然一个似乎成了神灵,一个作为恶鬼堕入地狱,但应该也有很多话想跟对方说吧。
我感到了一丝尴尬,我俩这就显得有点多余了。
“童磨大人,不如我们先回去?我觉得他们应该是想叙叙旧?“
我回头问那只鬼,发现他虽然嘴角依然噙着微笑,但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无,剔透冷冽如万年寒冰。
“小染,你不会傻到以为这位缘一阁下,是特意跑来地狱找他兄长叙旧的吧?”
他用一种轻柔而冷静的语气说道。
“我们大概是跑不掉了哦。”
“诶?为什么?我们和他并没有私仇啊。”
这句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发觉了自己的天真。早云他们和童磨也没有私仇,依然是上来拔刀就砍,一点没有犹豫。不论哪个时代的猎鬼人,似乎都将斩杀恶鬼当作自己义不容辞的使命,这份使命就这样随着鬼舞辻无惨的存在而传承了千年,但现在……
现在,童磨吞噬了无惨,尽管他自己没当回事,但在神明眼中已成为了新的鬼王,地狱中的“天道”终于为此而启动,降下了天罚。
“怎么能这样…开玩笑的吧。”我喃喃道。
神明想要的是封死鬼这种生物的一切出路,现在甚至到了连灵魂都要抹杀的程度吗?
早就知道,我想从地狱里带走恶鬼,就必定会迎来天道的挑战,但直接不知道从哪请来一个死了四百年的、带有“神降”之力的猎鬼人,天神们还真是很给我们面子啊。
但这也证明了,除此之外,他们不想沾染更多的因果,所以派来的并非其他不相干的人或神。
“黑死牟大人,您确定要这样做嘛?“
突然听到童磨笑嘻嘻地开口,一如既往地不正经。
“那可是缘一阁下哦。如果我们三个联手,大概还有那么一丁点砍到他的可能,而您真的打算抛下我们,自己独自赴死嘛?”
我这才忽然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几乎没有犹豫地,我快步走到上弦之壹面前,跪在了地上。
鬼剑士并不看我,只是言简意赅地说:
“让开。“
“黑死牟大人,请您冷静一点。”我深深地伏下身体,“您一个人是不可能取胜的,我们可以合作。在地狱里灰飞烟灭的话,是没法再转世的,请您…”
“让开。”
“黑死牟大人!”
我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我知道这很失礼,但请您不要这样!我…很感谢您教导我的一切,虽然不明白您为何如此执着,但请您务必爱惜自己的生命!”
那高大的男人终于微微低下头,赤金的鬼瞳中看不出情绪,只有历尽沧桑后的平静。
“你…也曾是武家之女,”他缓缓说道,“可知身为武士…何为最高的荣誉?”
“是…是战死。”我咬牙道,“但武士的时代早已结束了,大人,连幕府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上弦之壹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曾抛弃世家,妻儿,变成这副丑陋的姿态…乃至被后辈斩杀…堕入地狱…只为…追逐那独一无二之人…”
“然而我幼时…只想成为…最强的武士罢了…”
“这便是…我的愿望。”
啊,为什么,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不明白这对兄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不明白为什么世上还有如此深重的执念,不明白人类的爱与恨,为什么如此炽烈又令人痛楚。
但我明白什么是“愿望”,愿望能让一个弱小的女孩献出灵魂成为神灵,愿望能让她行走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两百年来不曾迷失,愿望能让她拿起刀,拼上性命守护重要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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