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没有比那更大的雨了,天空之上,数以万计的兀鹫高飞,一圈圈地旋转。
姬安深压在地上的拳头已然皮开肉绽,流出鲜血来。
眼泪滴落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姬安抬起雪白的袖子去擦,那张脸却越蹭越脏了,他彷徨地用手搂住齐婴的脖子。
你不是想回孟国吗?我带你回去。
姬安费了好大的劲才将齐婴的身躯放到了背上,他咬牙,慢慢地直起膝盖,脸上全是污黑,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对于姬安来讲实在过于重了,姬安每走一步,脑袋都在发晕,几乎要倒下去。
姬安深吸了口气,慢慢地往前走。
那鞋子有些碍脚,底端破了,渗出冰水来,一下下凿着地面。
走了一段路,这双鞋子实在是碍眼,姬安便将鞋子扔了,他背上还背着齐婴,双足打着颤,赤着脚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
姬安放轻声音,与发顶上的死人絮絮叨叨讲话:我原本就想去找你的,但是你说蛮地苦寒,没有想到真的会这样冷,还好我没有跟着你过来,不然连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
你寄过来的那些画我都看见了,很好看,我知道你是因为我看不到,才想着法子给我解闷,我以为我找不到你了,但好在我还是找到了。
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但是我没有,我来找你了。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在发抖。
眼前已经看不清路了。
姬安脏污的脸上,几乎看不出形状,水光将眼前浸得湿透,斑驳的泥印与血痕融杂在一起。
他听到尖锐的哭声,从遥远的村落外传来,那哭声一路传到了他的耳边,分不清是生人还是死人的。
你好苦啊。姬安咬牙咽下那些将要呼之欲出的气,摇摇晃晃地说,可是你才十八岁啊。
齐婴,可是你才十八岁啊。
姬安睁大眼睛看天穹,下唇蠕动,面部一块肌肉的神经仿佛已经失去了控制,双腿被地上的雪埋没了,一阵阵冷入骨髓的刺痛都感受不到。
姬安看了半晌,五根手指扣紧了肩膀上垂落的五指。
我带你回家,去找你娘去。
你不是想回孟国吗?我带你去孟国,如果你娘也不要你,你就跟我回青丘,我给你找个风水宝地供起来,以后年年来拜你,可是那样很多人就不知道你了。他想到那场面,泪流不止,对身上的人说,我还是带你去孟国吧,那样所有人都会记得你,如果是青丘,那样你就只能做一只孤魂野鬼了,长宁君怎么可以当孤魂野鬼呢。
那和尚说的对,我应该离你远远的,他说我们命里相克,我从来都不信命的,可是他说的是对的。
他扬起脸来,望着半空的圆日,仿佛那点气也渐渐淹没:这雪地好长,如果我走不动了,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背后的死人已经不会说话了。
姬安若是再涨些年岁,他或许会将生死看得十分重,人活着并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罢了,可是他这个年纪,无论哪一桩,似乎都能击溃那句或者。
他可以轻飘飘的死去,为了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为了成人眼中可笑到离谱的东西,情谊、意气、国家甚至是结义,每一样仿佛都比他的命要重。
我知道你心里是有傲气的。姬安睁大着狐眸,死在疆场上,你肯定也不后悔,怎么办啊可是我怎么办啊,我好讨厌他们,我讨厌他们所有人,他们没有一个像你一样。
姬安踉跄地在雪地里走,仰起脸来,脸上全是碎掉的水光,他用手背抹了抹,背后是一只完全没有气息的身体,这一路走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他一直的走,仿佛不走到孟国就不罢休。
他一边走一边想:你如果活着归家,就算没挣到什么政绩,你的父亲也一定很开心,你或许可以回到孟国去见你的母亲。
他声音越来越轻,仿佛含吞在嗓眼里:我也会很开心。
白日的光从高处晕下来,照到姬安慢慢涣散的狐眸里,身上的重量让他脚步不吻地往前倒,只是没留神,便摔了下去,膝盖屈倒,姬安整个人也摔到雪地里。
他扑到了地上,连带着他背上的齐婴也摔到在地,那张满是血污的手臂滑落,落到雪白无瑕的雪上面,像一具不动不生的雕塑。
姬安承受不住,趴在齐婴身上哽咽。
他的眼泪流到了齐婴脸颊上,滚烫得触到被大雪冻麻了的尸体上,姬安拿雪去擦齐婴脸颊上的污痕,那具尸体渐渐露出原本的面貌。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瘠薄得像是只有姬安手掌下一寸。
眼泪消融了齐婴眉目覆着的霜雪,姬安的手掌贴着齐婴僵硬了的面孔,唇贴上了那已经苍白干裂的唇瓣。
他去亲吻一个死人,脸上的眼泪淌得满面皆是,落到他们贴在一起的脸孔上。
因为那汹涌的疼痛,整个神识仿佛都在撕裂,那一刹那,姬安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流转,那股力量慢慢没上他的四肢百骸,那个吻,仿佛将一口气从他唇中渡到了齐婴唇中。
姬安也已经感受不到了,还在流血的指甲陷入了雪地里,突然间,身体像被抽空了一半,指尖也软得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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