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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臣(科举) 第64节
    现在他总算明白对方为何要带茶叶进来了,他放空自己的方式是在地上画格子,下“打三棋”,别人是煮一两茶叶一两金的“白毫银针”,真就贫穷少男与高富帅的参差。
    第二场统一交卷时间到后,衙役告知他们可以出门,谢良臣就又围着围脖出去了。
    被人关着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基本与坐牢没两样,这两天他早上起床洗漱,甚至都能摸到自己下巴上的胡渣。
    想起以前他胡子长起来的样子,不用照镜子谢良臣也能猜到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颓废,不过幸好梳子他是带了的,因此头发还算顺滑整齐。
    出了号房,脚才刚踩到小道上,谢良臣便发现地下似乎已经结了冰,上头的雪也很薄,人走在上头极易摔倒。
    原本他想着要不就在门口站站算了,可是想着一个时辰后自己又要被关进去待三天,他还是决定逛一圈再回来。
    小道这边是号房前头,另一边就是别排的后墙,谢良臣想着既然路滑,不如扶着墙走,哪知还没走过去,后面便传来一人呼痛的声音。
    转头看去,却是隔壁那少年不小心摔倒了,此刻正扶着腰呲牙咧嘴,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谢良臣见状便退回去扶起他,“你没事吧?”
    少年扶着他手站起,脚下却仍重心不稳,看着还要打滑的模样,谢良臣便先把他扶到了墙边。
    号房后墙的缝隙里生了杂草,因着有草的缘故,此处倒无结成块的冰凌,少年站稳了脚,这才笑着道谢道:“多谢兄台相助,小弟姓江名牧,京城人士,敢问贤兄高姓大名?”
    这便通上姓名了?谢良臣看他衣着打扮,便知此人出身定非普通,再加上之前两人易物,对方却没有跟他结识的意思,此刻突然示好,他总有点警惕。
    “江兄不必客气,在下姓谢,乃从江城而来。”谢良臣客套还礼。
    江牧见他不愿透露过多自己的信息,也不在意,用手扶着墙,一边朝前走,一边与他谈话。
    “我观这两日谢兄做题一直从容不迫,可见学识渊博,不知师从何人?”
    谢良臣见他摔了一跤还要往前走,暗暗挑眉,也跟在后头,只是却没答,而是反问道:“江兄看着也还未及弱冠,想来也是名师出高徒。”
    江牧见他戒心甚重干脆也不问私事了,只与他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谢兄是第一次来参加会试吗?”
    谢良臣点头,只是点头过后又反应过来对方看不见,于是出声道:“却是第一次,江兄该是也如此吧。”
    “嗯,我的确是第一次来考,所以还不太习惯,不过谢兄看着倒老练得很,想来此次必能高中。”江牧恭维道。
    谢良臣可不敢这么自负,全国多少举人,其中卧虎藏龙的更不在少数,如今还有一场没考,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江兄说笑了,我此次来也不过碰碰运气而已,结果如何全凭天定。”
    他这边谦虚,江牧却又说起另外两人来,其中一个便是谢良臣之前见过的孟彻,另一个则是位名叫盛定直的人。
    据他说,这两人一个师从大儒,又年少多才,因此名声都传到了京城,另一个则是盛侯府的盛定直,是盛家长房嫡孙。
    这个“盛”字一出来,谢良臣心中就是一顿,他一直知道盛平顾身份不简单,但如何个不简单法,他却无从知晓。
    现在这江牧说到盛家,他几乎立刻就联想到了平顶村那个老人。
    于是,他开始旁敲侧击的问起盛定直来,而等两人绕着贡院走了半圈后,大概情况谢良臣才算是清楚了。
    回到号房后,他一直在想这件事情,直到察觉夜色已深,再不睡明天恐怕就要晚起了,谢良臣这才收敛心思,合眼睡去。
    只是第二天一早,谢良臣醒来后就觉得有点头晕,最初他以为是睡眠不足,可是等洗过脸,吃过早饭,他整个人依旧没什么精神,而且鼻子还有点微微堵塞后,他反应过来了,自己绝对是着凉了。
    幸亏他带了防治风寒的药丸进来,谢良臣察觉自己生病后就开始吃药,只是未免答题时没精神,他还是又切了一片人参含在口中。
    如此过了片刻,不管是药物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的原因,谢良臣觉得自己精神好了点,便到了温水进砚台里开始研墨。
    第三场考试全考策问,总共有五道题,皆是问政见时务。
    像第二场考试里的策论,虽然与策问很相似,但是在表达上主要侧重与表述考生对考题的理解,也就是我是怎么想这个问题的,当然也会提出一些建议,否则就太夸夸其谈了。
    但是策问与论不同,主要侧重点在“问”上,也就是考官提出问题,考生对此问作答,并写出详细可行的对策来。
    一般来说,论的题目较短,而策问的题目长一些,而且因着涉及内容是时政要务,所以里头的情况很复杂,一道题里有时往往不止一个问题,而是还包含许多小问题,而考生需得对这些提问悉数作答,不可回避,若是回避,则必然失分。
    谢良臣拿到卷子后便发现,这次的五道策问题都十分的紧跟时事,比如大融与北桑国一直断断续续有交战,这第一道题问的就是:
    汉朝时,贾谊曾给汉文帝提建议,如何感化匈奴蛮夷,对此,贾谊提出了“五饵三表”之说,也就是给匈奴好处,并让他们见识中原王朝的繁盛与发达,这样就能把这些蛮夷给感化、同化,以后也不再进犯中原了。
    而班固对此策则持讥讽态度,说他是异想天开,书生意气。
    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观点,然后题目又调转话头,说秦朝时,秦穆公之所以能称霸,也能驯服西戎,就是因为一直给他们送美女送丝绸礼物。
    再有,汉朝时有个太监叫中行说,他被汉文帝强行派到匈奴去后心生怨恨,于是干脆投靠匈奴帮着出谋划策对抗中原,其中他就常常以秦穆公拉拢收复西戎的例子来警示单于,让他千万不要轻易被汉朝打动同化。
    所以说,贾谊的“五饵三表”之说或许也并非没有作用?
    这策问起头便是问,所以虽然里头列举了两个实例,但是并不代表考官也赞同贾谊的说法,而是在问:“到底有没有作用。”
    有没有作用?谢良臣对此的观点是:有,但不是决定性的。
    要说一个人打算感化他蛮不讲理又凶恶的邻居,只要不停的给他送礼物,并且展示自己有多文明有多富庶,从而让他放弃找茬,大家就能手拉手成为好朋友,这种想法说是傻白甜也不为过。
    若是自己没有过硬的军事实力,真要这样干,恐怕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直接登堂入室的来打劫,并顺便骂一句傻/逼。
    要是军事实力足够,但是仍然企图以不停送礼物来感化对方向善,那又得叫一句“冤大头”“圣父”。
    而且这样的冤大头行为,不仅没有实质性的作用,还会逐渐掏空国家财政,令大国威信扫地,是很不利于震慑周边小国的,如此一来,原本只一处的动乱,恐怕得四处开花,毕竟会闹的孩子有奶吃嘛。
    所以,在谢良臣看来,贾谊的“五饵三表”虽然并非全然无用,但只能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使用。
    比如可以用此计来分化对方,以此计策对待敌国部落里的部分势力,而对另一些则打压,等几方势力互相开始猜忌,又转换拉拢的对象,如此又拉又打,才是上策。
    也就是说,不要总以圣人心态来对敌国之事,而要把重心放在增强自己的实力上,糖衣炮弹只能作为实现目标的其中一个小技巧,而不能当成主要手段。
    理清楚了思路和对策,谢良臣便将其转换成文言文写成策问。
    这一题问的是对外敌之事,下一题也很有意思,谈到了宰相论政的事。
    首先,这个大融朝是没有宰相的,权利主要集中在皇帝手中,至于执行政务的问题,基本就是由六部协同处理,而六部又直接向皇帝报告。
    这道题的大概意思是,唐朝时,宰相裴度向皇帝建议招纳四方贤才谋士在自己的私宅,大家商量国家大事。
    原本皇帝是很忌惮朝臣们互相勾连结党营私的,但是实际上裴度并没有,而且还因此真的招纳到了不少有才之人,为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
    然后题目就问了,说这种大事主要由底下朝臣参议,最后由皇帝签字下发命令的方式,虽遇到贤臣时确能发挥作用,但是若真遇到怀有异心的人,恐朝纲紊乱,问该如何规避这种风险。
    谢良臣审完题之后,脑中立刻就蹦出了一个词“君主立宪”。
    就像唐朝“外重内轻”,宋明“外轻内重”一样,其实每个朝代虽都还是封建皇权制度,但是皇帝权利的集中状况却不一样。
    唐朝就属于藩镇割据,地方节度使权柄甚重,话语权也大,而宋明,尤其是明朝几乎就是中央高度集权,皇帝说一不二,甚至还有锦衣卫监视百官和民间。
    所以唐朝的时候是有宰相的,而且出了不少贤相,如魏征、杜如晦、房玄龄、张柬之等等数十位贤相,而明朝除了开国有过四位丞相,后来这个官职就被彻底废除了。
    至于两个朝代哪个更好,谢良臣相信前世不管是文人还是普通百姓都有定论。
    只是,中国古代尤其像唐朝的这种“外重内轻”的分权方式,还是需要进一步改善,皇帝的权利仍旧太大,同时兵权下放地方风险也颇高,且社会制度方面也还需进一步完善,而并非是“外重内轻”不好。
    不过这题一出,倒是给谢良臣提了个醒,西方有“君主立宪”制度,那为何华夏不能再复宰相之职?
    直接让皇帝退位,百姓肯定无法立刻接受,而且隐患不少,但是若在丞相制度上再加改革,未尝不是曲线救国。
    就像之前的突火/枪一样,其实很多事都是华夏民族先实践出来的,只是有时事情进展不顺利,所以便搁置暂缓了,而没有继续改进完善,但是方向却是没错的。
    所以不管考官出这题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想法却与谢良臣不谋而合。
    他洋洋洒洒的写了很多,甚至还借鉴前世,写了不少建议出来,比如如何约束宰相的权利,而不是任由其蒙骗君王之后以权做恶。
    具体办法就是扩大内阁人数以及完善遴选机制,比如哪个官员能进内阁,需得满足特定的条件,而宰相虽统领内阁成员,但又不能随意罢黜,需得按律法章程来,同时宰相要是行为不妥,内阁大臣们还可以对其进行弹劾等等。
    如此写完,他发现自己所写已经远超规定字数,只好动手删减修改。
    同时,在修改时,谢良臣刚刚有些激动的心也平静了下来,将文章里可能会让人看出端倪的建议删掉了。
    除此之外,他还把这道策问的偏向性改了一下,即由以前的为国家有利,尽量偏写为对皇帝有利,对朝臣有利。
    对皇帝,自然是处理政务更加清楚简便,条理清晰,只用花很少的精力就能掌控天下大事。
    对朝臣,自然是除了最后旨意得由皇帝下发之外,实际国家的理事权基本都落在他们手中。
    虽然一开始的时候皇帝可能觉得自己仍手握重柄,但随着时间愈久,所谓温水煮青蛙,渐渐的他就会习惯国中大小事不需他亲自处理,最后发展到有他签字也无可无不可,只流于形式。
    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同时也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王朝不能从外部被人突破,国内民生也需发展得越来越好。
    做完这两道策问题,天色已开始渐渐黑沉起来,不过谢良臣不想这么早睡觉,因为睡下去也很冷。
    再加上他怕自己感冒日渐加重,最后支撑不下去,所以要了三支蜡烛,继续答题。
    第二天一早,谢良臣醒来,不出意外的觉得自己感冒加重了些,除了鼻塞之外,他喉咙也有点干痛。
    这是感冒加重的迹象,谢良臣想着还有两道题要答,便强撑了精神,又切了片人参含在嘴里,继续答题。
    中间有时他实在脑袋发晕发沉,也会躺下休息一会,只是等人稍微清醒一点,他就又起床开始答题。
    如此撑到晚上,他终于把最后两道题的初稿也写好了。
    只是虽是写好,到第三天时他人已经非常难受,不仅开始咳嗽,而且四肢酸痛,誊抄时每每要特别小心,一旦察觉自己恐要咳嗽,他便立刻将笔移开,同时偏头,以免污损卷面。
    这样一来,这最后两道题他抄得堪称痛苦,一要保持卷面整洁,二要确保字迹工整,三还要防止写错写够,耗费了他极大的精神。
    现在谢良臣十分庆幸自己跟隔壁的江牧换了半颗人参,否则这最后两天要怎么过,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他这边感冒了,与他有同样遭遇的人也不在少数,贡院内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显然都不好过。
    好容易准确无误的把卷子誊抄完毕,谢良臣觉得自己背上都沁出了冷汗,同时太阳穴突突的跳,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再次检查过试卷确实万无一失后,谢良臣交卷了,因为他觉得再不出去,自己可能要昏倒在号房里面了。
    江着早在外头等着他,见人一出来,赶紧迎上去,谢良臣也不强撑,把重心全放在了他身上。
    那边武徇还未出来,他的书童武成在等他,谢良臣因着感冒严重,就不与他一起等了,而是由江着拉着,直接就去了医馆。
    大夫把脉之后给他开了药,同时还问他是不是还吃了其他大补的东西,谢良臣便道自己吃了几片人参,然后被大夫好一通骂。
    他先是掉了一通书袋,意思就是不管是风寒还是风热,都属于风邪入体,需得排出恶邪,而非进补,再加上此刻病人脾胃虚弱,更是不能吃大补不易消化的东西。
    还道这也就是他身体好,要是身体差点,不仅早就卧床,而且还会闹肚子。
    谢良臣苦笑一声,虽然这后果听着严重,但他也不后悔。
    会试三年才考一次,而且每一次考试能不能考中,有时全凭运气,毕竟大家实力都差不多,谁又知道来年考题是你更擅长还是我更擅长?
    要是就这么一届又一届的拖下去,三年又三年的浪费时间,而不是拼一把,那等他考中时,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算了,我看你们这些读书人为了考功名,比那战场上打仗的士兵还要杀红了眼,我也不说什么了,这药你先拿回去喝,要是两天还没退烧,再来找老夫。”大夫捋了捋胡子,让童子拿着方子去抓药。
    回到院子后谢良臣就睡了过去,江着在屋里给他煎药,等把药喂他喝下去一碗,武徇也回来了。
    他的状况比谢良臣还差,几乎是被人抬着进来的,武成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了,江着想着自己少爷跟武家少爷都是着凉受寒,所以便把罐子里剩的药倒了点出来,然后帮着请大夫。
    如此手忙脚乱的过了一夜,第二天谢良臣就醒了,烧也退了下去。
    他感觉好了点,便撑着手坐在了床头,问江着武徇的情况,听说对方也请了大夫抓了药之后便点了点头,让江着把书箱里的一本书给他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