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如果玩够了,可以放过我了吗?”
他像一棵玉直的冷松,硬生生折断自己的傲骨:“把我安置去冷宫,余生吃糠咽菜,于我而言都是皇恩浩荡,我只求你,给云家一条生路。”
湛缱的心几乎要被低眉顺眼的云子玑绞碎——这就是过去半年他一手揉捏折磨而出的云子玑。
前世他未曾在意,今日才直观地感受到,自己手中的皇权是如何把子玑摧毁殆尽的。
云子玑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这样卑躬屈膝,低眉折腰,他应当是北微最锋利摄人的一把剑,是边境线上睥睨蝼蚁的雄鹰,是敢为弱者挺身而出亦不惧强者霸权之人。
云子玑是一块耀眼挺立的玉,边境的风沙没能埋没他的光芒,战场的杀伐没能磨平他的棱角,
是湛缱从内里敲碎了他,把他砸成了破碎顺从的粉末。
他攥住云子玑的手腕,阻止他向自己下跪。
“朕宁愿自己吃糠咽菜,都不会让你再吃一点苦。”
云子玑冷冷地看着他:“陛下戏瘾大发,就去搭台唱戏,何必只在我面前演?”
“这其中肯定有误会!今日确实有文官借着昨日之事弹劾云家,但朕都驳斥回去了。”湛缱极力解释着,想打消那些令云子玑担惊受怕的疑云:“朕绝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苛待云家。”
云子玑双眸微抬,有所动摇,依然是不信任居多。
跟在湛缱身边的张宝德说:“帝妃误会了,陛下今日不仅压下了那些弹劾,还安抚了云少卿,将他官复原职了。”
山舞壮着胆子道:“可奴才明明听他们说,云家又遭殃了什么的。”
湛缱看了一眼山舞,大抵猜到了前因后果,山舞猝不及防撞上皇帝的视线,吓得一缩。
云子玑立刻回护道:“是我让他去探听前朝之事,你要降罪就......”
“朕不会降罪。”湛缱打断他的话,屏退了旁人,让张宝德去把沈勾请来。
待殿内只余下他与子玑时,湛缱才道:“朕从前的所作所为,令你担惊受怕,你派人去探听也是情理之中。”
“今日确实有人遭殃了,不过不是云家,而是太后,朕下旨剥了太后的仪仗。”
云子玑吓得睁大了眼睛:“剥夺仪仗是极大羞辱不说,你这样做,世人一定会指责你不孝。”
湛缱一笑,眼中溢出温柔:“子玑,你很在乎朕。”
云子玑避开他的目光,不愿承认。
湛缱抬手,抚摸他的长发:“朕不在乎世人如何评判,他们口中吐出的话,龌龊肮脏,一文不值。”
前世他也曾呕心沥血,勤政爱民,换来“明君”“仁君”的虚假美名,最后还不是被整个国家背叛遗弃?
他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异色的眼瞳在日光下显得诡谲又美丽:“北微上下,从未将我这样一个怪物视做自己人。”
云子玑眉心微动:“不...”
至少他不是。
“朕给你看样东西”湛缱抹去他嘴角的血迹,心疼他因担惊受怕而催生的虚弱憔悴,他要拔除云子玑内心最深的恐惧。
他转身从暗格中取出一道圣旨。
直到圣旨摊开,云子玑才意识到,这是隆宣帝秘密留给湛缱的遗旨!
除了宣布湛缱以储君之位继承皇位外,遗旨中还有许多内容,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圣旨。
云子玑一下就捕捉到了提及云家的字眼。
【云氏重兵在握,功高震主,尔继位后,缚云子玑入宫为质,钳制云氏上下,待时机成熟,当以重罪将云家徐徐除之,斩草除根,灭其九族,以安人心。】
“以重罪徐徐除之...”他呢喃着这行字眼,苦涩不已:“先帝应当写,以‘莫须有’之重罪徐徐除之才对啊。”
“就是因为这句话,所以,你登基半年后,才对云家步步紧逼?”
湛缱垂眸,默认。
“陛下真是个大孝子。”
云子玑挖苦他,湛缱却露出享受的表情:“对,你多骂骂朕,朕很开心!”
云子玑:“......”他认真地抚摸上湛缱的额头,确认他没有烧坏脑子后才问:
“你为何给我看这道圣旨?”
这种密旨,绝不是随便能给外臣看的东西。
“朕想让你安心。”湛缱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云子玑,“朕对云家确实有所忌惮,云家在军中的威望太高了,哪怕你手中没有任何军令虎符,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调走数万兵马。”
哪怕是前世,被困深宫三年的云子玑依然可以在没有任何信物的情况下调来数百士兵陪他远赴边境,这还是在云家军已经被皇权解体收编的情况下。
“子玑,倘若你是皇帝,座下有这样一个臣子,你也不会心安的。”
云子玑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说这些话,他出奇地平静:“父亲自小教导我,云家儿郎,须谨记‘忠君护国’四字家训。”
他抬手随意地揩去一滴坠下的泪,苦笑:“原来三代忠君护国,得到的结局是‘徐徐除之’。”
湛缱将他拥入怀中,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既是说给眼前人听,也是说给前世的子玑听。
前世的云子玑真真切切经历了云家被辜负的结局,却还能遵从那方家训来救他。
湛缱两辈子都欠着云子玑,欠他一条性命,欠他一门荣耀,欠他一份真心,这份亏欠,他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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