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心思清浅,性子澄澈的少年,陡然间,变得阴郁沉闷起来。
可现在,正在跟父亲谈正事,元恺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不敢表露出什么来。只那脸色一会儿因激动变得绯红,一会儿又因绝望变得惨白。他很怕父亲看出什么来,微微低垂着头,又心虚地偷觑父亲。
说起尘封的往事,楚英睿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脸色变幻,他点点头,沉沉道:“正是靖宁先帝跟她母后,耍阴谋诡计,抢夺了你祖父的皇位,事后还放出谣言来诬蔑你祖父,说他「自惭血脉不正,主动让贤」!”
元恺不敢伸手端盏喝茶,怕父亲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只能暗地里,狠狠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让疼痛把自己从心神不宁,心乱如麻之中,镇定下来,问道:“啊?神光先帝就因为几句谣言,便把二皇子立为太子了?为了补偿大皇子,所以才敕封祖父为安若王?”
楚英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倒不是。”神光帝倒不至于昏聩到连儿子是不是亲生的都分辩不出来的地步。但事实比元恺猜想的更加气人,楚英睿说道:“不过,最终结果是一样的。”
立储成了神光帝一朝争论不休的议题,隔三岔五便要朝堂上议一回。
开始时,立储的重点,是时间问题,后来,立储的重点渐渐变成了人选问题。
在张妃被立为继后之后,二皇子子凭母贵,也有了嫡出身份。在张氏家族的运筹下,渐渐聚集起争储的势力,开始提出:大皇子血脉不正,该立二皇子为储。
朝堂上正直清醒,不被张氏拉拢的大臣还是占大多数,他们据理力争,继续拥立大皇子。
立储之争在神光一朝相峙了二十来年,大皇子和二皇子先后封王,并出宫开府,娶妻生子。
后来,神光帝刚过五旬,不小心摔了一跤,中风了,口歪鼻斜,别说站着坐着,连说话都困难,根本没法处理国事朝政。皇帝这个样子,要么退位为太上皇,要么太子监国。
立储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众大臣们分成两派,在皇帝的病榻前坚持不肯让步,争论得不可开交。
神光帝说不出句囫囵话来,眼神一直看向二皇子,又艰难地抬起手,抖巍巍地竖起两根手指,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要立二皇子为储。
支持大皇子一派的大臣齐刷刷跪下,在皇帝的病榻之前,据理力争,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又跟拥护二皇子的众大臣争论不休,双方口水四溅,情绪激昂,争论得无比投入……全都没注意到神光帝的手,抖着抖着,终是无力又不甘地垂了下去。
楚承泽作为大皇子,站在最靠近神光帝的位置,对神光帝那抖得风中凌乱的手,看得最清楚,他心下忍不住生出些怜悯来。
他的父皇呀,现在只是个中了风的老人,可是大臣们还是只管自己喋喋不休地争论,坚持自己的主张,无情地逼着皇帝立自己拥护的皇子,全都对躺在病榻上的老人,正承受着的病痛,漠然无视,真叫人心寒。
大皇子叫了一声:“父皇。”抬手握住了神光帝颓然垂落下来的手。
神光帝艰难地抬眼望向自己的长子,他通过早已昏花的老眼,望得那么专注,只怕这是他一辈子望向长子时间最长的一次,他的老眼里,渐渐润出了泪。
楚承泽看懂了,他的父亲在求恳他,求他退让。
嫡长子承嗣,是昌国上下几千年历史形成流传下来的风俗和传统,不管天家还是百姓,都是嫡长子承嗣。
嫡长子一出生,不需要任何努力,只要不犯重大错失,便拥有众多大臣的拥护和忠心,这是嫡长子与生俱来的特权。
神光帝为了爱妃爱子,想以帝王之尊,撼动这根深蒂固,深入人心的传统风俗。
现在是立储之争的最后关头,神光帝迫不得已,拉下老脸,向长子求恳。
神光帝坚决不肯立大皇子为太子,并不是针对楚承泽,只是心头要跟死去的孝静皇后,争一口气:害了朕那么多儿子,你倒是生出了嫡长,可朕就不立你的儿子为储!
楚承泽的性子本来就比较柔软细腻,看着老父眼泪巴巴地求恳自己,心下早已经软了,冲口而出,表示自己愿意侍奉父皇病体,暂且让二皇子监国。
他打算得倒好:只是让二皇子监国而已,等父皇死了,就算没有传位遗诏,也该由他这个嫡长子来继承皇位,嫡长承嗣,理所当然,而且支持他的大臣占多数,不怕二皇子不交出权柄。
大约大臣们都觉得这是一个暂时解决矛盾的好办法,便接受了这个提议:大皇子进宫侍疾,二皇子临朝监国。
结果,监国半年后,二皇子正在金銮殿主持朝议,神光帝派内侍到殿上宣读圣旨:禅位于二皇子楚承宣。
虽然禅位圣旨不合礼法,但皇帝还没死,而且禅位圣旨已经宣读了,拥护大皇子的众大臣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且在金銮殿上,没法交头结耳商议对策。
再则,二皇子半年来已经掌握了朝堂大权,除了少数几个不怕死不要命的,大多数大臣选择了沉默,不敢公然抗旨。
嫡长派大臣在二皇子一派的大臣向二皇子跪下山呼万岁之后,也七零八落地,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那时候,祖父在干什么?”元恺听出来了,在这场斗争中,缺了一个角色:被父亲联合弟弟抢了皇位,祖父难道一声不吭?这也太窝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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