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把布包揣进怀里,又拾了几件衣物,铺盖卷着那几本书一并抱到耳房的炕上,复回到书斋里来,迈进屋的时候就眼前一亮,那黄花梨的桌案上已被徐江眠清空,只铺了一张长卷,他换了身鸦青色的长衫,一手提笔一手挽袖,愈显得雍容标致了,抬眼看向他的时候,唇角就翘起来,“远钊,你来看。”
陆竞云走近,扶着画杆一瞧,纸上只绘了左半边,多用灰蓝和钛白,起伏的山峦、旷远的穹窿、隐匿在林间的江流,此景他再熟悉不过,那正是他们骑马夜行过的江畔,而长卷的右半边还空着,已用赭石和茶色勾了轮廓,他才明白徐江眠在从左至右反映着季节的轮转,他的笔法扎实稳健却不失洒脱,那一木一石仿佛都能脱画而出,牵连出夜晚美好的回忆。
他向来嘴笨,心觉徐少爷的才子之名不虚,想夸赞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徐江眠见他看得凝神专注却已知足,自己笑道:“虽说是闲人之作,却也废了我不少功夫,东北边咱还没去过,以后去了,把夏季和秋季也填补上。完成后这画就送给你。”他本来还想说日后若分离开,见画如面,后又觉得伤感,因而默默住了口。
两人又在房中转了转,那平素看起来熟悉得有些枯燥的东西,仿佛由于陆竞云到来焕发了新的生机,徐江眠很兴奋,他给他展示他收集的花花草草,还有一些儿时稍显幼稚的画作,他亦大大方方拿给他看,但当陆竞云打开画柜旁那放着厚厚一摞字迹的柜子时,他的脸就有些泛红,扑过去匆忙关上,想推着他到别处去。
陆竞云原是极克制不愿越矩的,也不想去窥探人家隐私,可垂眸看到他眸光闪烁,脸上两晕淡淡酡红,实在可爱,又吃定他脾气好不易生气,再想到他方才主动拉自己的手,胆子也大了起来,存心想和他亲近,因此一手攥了他手腕,一手假意又去拉柜子。
徐江眠力气没他大,只笑着挣扎片刻就妥协了,“你要看就看,是一些书摘罢了。我只怕自己见识浅显,叫你笑话。”
陆竞云暗叹他太过自谦,只微微一笑把柜子合上,“逗你而已,我本就没想看。”
“好啊你!”徐江眠气笑了,也打算假装生气来逗他,可感觉到他指腹还搭在自己腕上,那丝暖意叫他板不上脸,装也装不利索,于是去掐对方的腋下报仇,陆竞云其实极怕痒,闷哼一声就弯下了腰,徐江眠乘胜追击,又在他身上一阵乱挠,陆竞云其实原可以像方才那样使力钳制住对方,可看他笑得开心,也就忍了,任由他把自己按在地上。
“眠儿!干什么呢?”两个人正笑着喘着闹,徐老爷已回来了,他看着眼前一幕又是惊讶又是狐疑,自己儿子打懂事起就没这样笑过,怎么跟这个新到内院的孩子玩得这么好?虽然心里有些不安的预感,他却也愿意看到儿子开心,再见陆竞云站起身来整理衣装,从容挺拔,模样气质都比一般的小厮强出不知几倍,只道他愿意与他亲近倒也正常。
“爹。”徐江眠脸上的笑容敛了敛,上前做了个揖礼。
徐老爷把身后的小太监叫过来,问他少爷的饮食起居情况,小太监满口胡话,把徐江眠晚上不吃不睡的事情隐去,边撒谎边斜着眼瞪陆竞云。
陆竞云心知正是徐老爷这样囚禁般的事无巨细造成了徐江眠的忧郁的性情,心里对他怀着气,也不愿意再听,默默拔步往外走,却又被徐老爷叫住,“小陆子听着些,仇立现在年纪到了,我看他脑筋转的快,想把他放到账房去,以后这些事就都是你的。”
小太监是聪明人,他虽然舍不得少爷,却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往哪走,因此心里的喜悦大于怅惘,他红着眼眶对陆竞云详细交代了各项事宜,就跟着周管家去账房了。
陆竞云此前对小太监说的其实是实话,他宁愿去伺候牲口,也不愿照顾人的——马厩里虽然条件差些,心里却清净,若换个照顾的对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内院的。大户人家规矩多,少爷用的毛巾必须要叠三次再落到架上;被褥每日清理后重铺好,不得有半点褶皱;烧茶的水一定要从地窖里取冬夜梅瓣上收的雪水……筷子是象牙玉的,拭口的餐巾是上好的杭丝,跟旧时的王府也差不离了,徐江眠性子随和,向来不对下人做太多要求,只叫他们怎么方便怎么来,但大家素知徐老爷严厉,仍不敢怠慢偷懒半分。
陆竞云自小就有几分好强的性子,有些事就是不屑于做,如要做便一定潜心耐心做到最好,加上在内院可以与徐江眠朝夕相处,心里更有了干劲儿,他真就一错到底了。
这场春雨绵密下了几日,他们整日黏在一起,因而就没有在夜晚偷跑出去,徐江眠说的那棵暴马丁香有了润雨的滋养,窜得愈发繁富了,都盖住了草丛旁的石子路。天一放晴,簇簇清花沐和阳,枝头鸟雀跳跃,比当时画上还要勃然美丽,葳蕤的香气充斥园中每个角落,有几个丫鬟便跑来院子里摘花,想拿回去插到自己太太的房内。
陆竞云今日正想把这长得无法无天的丁香修建一下,他替她们掐了花,待她们欢喜离去,转身问徐江眠道:“那几个太太平日里也都闷在自己院子里么?不觉得憋闷?”
徐江眠笑道:“我再想出去不过,可她们却宁愿‘画地为牢’,我母亲已去了,自不必平时拜见,而她们平素见了面都要争风吃醋,索性各不来往,我爹也乐得清净——你平时也莫去那边的院子,那几位都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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