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盖里而言,现在的这一刻,是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之中最为危险的一刻。
攻城塔内没有云梯,也没有踏板,这让所有的士兵都陷入了惊惶之中。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他们的领袖身上——由于刚才盖里所表现出的豪迈与勇气,这些普通的军士们对他的印象已经从那个纨绔子弟身上改观了不少。因此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挥!
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粉末到底是什么,这些军士是不知道的。火药这种东西是地精的发明,他们将这种东西运用得淋漓尽致,而人类只学到了一些皮毛而已。纵使是火器最为发达的侯赛因公国,也难以制造出地精科技所发明的那些骇人听闻的炸药与装备。如果不是盖里曾经某位纨绔朋友曾经给他展示过这些火药的效果的话,或许就连盖里也认不出这些黑色的粉末到底是什么。
但是现在他认出来了,他也就很清楚德雷克到底想做些什么了。
——德雷克,根本就不是一个贵族,更不知道贵族应有的那些圆滑与包容。他就是个疯子,一条咬住猎物就不会再松口的毒蛇,任何阻碍他的人,不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撕成碎片!
盖里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
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死亡近在咫尺的缘故,他的大脑之中却无比清晰。死亡的压迫总能够让人觉醒,在这一刻,盖里的大脑仿佛豁然开朗了一般,他与德雷克这几次矛盾与相处的每一个细节在他的脑海里犹如走马灯一般迅速地播放了一遍,于是最后,盖里得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德雷克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要放过自己的意思,对于他而言,自己并不是他厌恶的对象那么简单,因为在他的眼里,根本没有喜欢和讨厌这一说。
——他对于人的判断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方是否是敌人;而他对于敌人的处理方式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直接摧毁掉对方!
“诸位,我接下来的话语出口之时,我希望各位保持绝对的冷静。”在侍从诧异的目光之下,盖里平静地开口了,这个时候的盖里根本就不像是曾经那个纨绔,侍从竟是能够从他的身上看到几分德雷克的影子,“如果各位无法保持住冷静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陷入巨大的危机之中!”
出乎盖里的意料,这些军士们并没有如同他想象中的那样产生骚动。在并不明亮的攻城塔内,无数双眼睛同时看向了盖里,那些目光之中或许有恐慌、有惊惶、有担忧、有疑问,但更多的,却是信任与拥护!
盖里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得到了蜕变,因为他骤然觉得自己过去的纨绔生活是如此的滑稽可笑毫无价值。甚至他现在也不太憎恨德雷克了,如果把现在的自己放在德雷克的位置上,盖里认为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这些士兵信任着我,我要对得起他们的信任,带他们逃离德雷克的死亡陷阱!
盖里握紧了拳头,缓缓地道“首先,我不会欺骗大家,我相信各位都是最精锐的士兵,绝不会因为面临死亡而产生任何的动摇——没错,各位,我们现在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和德雷克之间的那些矛盾,以及我所做出的一些错误的决定,让我们掉入了他的死亡陷阱之中。我们现在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诱饵,一个假象,为了让城墙上的家伙们误以为我们这真的是一座攻城塔,而不是一个运送火药的铁罐头。”
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看着眼前的士兵们一字一顿地道“是的,各位,我们身边的这些黑色粉末,是威力极其惊人的火药。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无法冷静地撤离这里的话,我们所有人,都会在这里被炸得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而在未来,外界流传的只会是‘德雷克元帅在攻城塔之中放置了炸药,派出诱饵驾驶攻城塔抵达城墙边,一举摧毁了城墙’——你们想得没错,我们牺牲了一切,换来的不过是诱饵两个字而已,甚至连名字都无法留下,不论是你们还是我,都是如此。”
“统领,我们应该怎么逃离这场险境?”一名副将缓缓开口了,他用坚定的目光看着盖里,沉声道,“您是我们的统领,从您和我们一起登上攻城塔的这一刻开始,您就是我们的兄弟。就算您说我们会陷入这样的险境之中是您的责任,我们对此也不会有任何的怨言——尽管命令吧,统领,您只需要下达命令,我们所有人都会遵照您的命令行动!”
盖里忽然觉得自己鼻子一酸,所幸攻城塔内比较昏暗,没有一个人看得清他现在的表情,就连离他最近的侍从也是如此。
自小到大,他都是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纨绔子弟,上到抢女人下到吃霸王餐无恶不作劣迹斑斑,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家中的独子,或许早就被自己家中的长辈踢出了家族核心的位置。但他到底是个男人,每一个男人心中总有着做英雄的美梦,就算是盖里也是如此。到了今天,当所有人的信任全部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时,他才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令人向往,也让他愈发痛恨起了自己的过去!
——如果我再早一点醒悟,如果我再有能力一些,怎么可能会落到德雷克的陷阱之中!
“我们走攻城塔的大门出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而不是考虑如何登上城墙。”盖里咬了咬牙,有些不甘心地道,“我输给了德雷克,现在已经不是和他继续一争高下的时候了。只有保住性命,才能重新夺回我们的权力——各位,我需要你们保持冷静,尤其注意自己手中的兵器,如果产生了任何的火花或是会引爆火药的东西,所产生的后果想必各位都猜得到了。”
那名副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举起了自己的盾牌,低喝道“那么统领,让我第一个出去吧。”
第一个出去的人,势必会面临着袭来的那一场箭雨,无疑是最为危险的那个位置。但现在,那名副将宁愿自己战死,也不愿意这位与军士们同甘共苦的统领遇到危险,可见现在的盖里,已经得到了众军士的信任!
“不,让我第一个出去,我是统领,我应该率先离开这个危险的环境。”盖里摇了摇头,大笑道,“外面的箭雨对我而言可不算什么,我身上还有不少宝物,足够我顶下第一波箭雨而不死——”
“主人,让我去吧。”
侍从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抓住了盖里的手腕。这样的举动显然有些不太礼貌,这不是一名侍从应该做的行为,但是现在的盖里显然不会在意这些。他看着自己的侍从,皱着眉头道“怎么,你想抢走我第一个逃离的权力?你是我的侍从,你应该保护我,而不是想着自己逃离这里!”
“主人,您现在的样子让我很欣慰。”侍从微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如果过去的您就是现在这幅模样,我们的家族将会有着无比光明的未来。但现在也不迟,主人,只要您能活着回去,那么就算我牺牲在了这里也是有价值的——您对于这些军士有着巨大的愧疚感,但这不能成为您第一个出去顶下那波箭雨的理由。不论是我还是您的骑士们都比您更加适合这个任务,因为我们的使命就是保护您,就算为此而死也在所不惜。”
盖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肃然道“一直以来,我都忘记了一件事——你叫什么名字?”
“马库斯,我的主人。”侍从那张有些愁苦的面容之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喜悦,“从您诞生的那一刻就伴随着您,以您为世界的中心、愿意为您付出我那卑微的生命的您的侍从,马库斯。”
盖里点了点头,取下了自己脖颈之上的一串带着光辉的项链,挂在了马库斯的脖子上“马库斯,我最忠诚的侍从,这是一件魔导器,能够在危急关头为你制造一层魔力屏障。如果这一战之后你我都能活下来,那么你将会成为我盖里的兄弟,而不再是那个侍从!”
马库斯深吸了一口气,他握住了腰间的骑士剑,金色的斗气在他的身上缓缓地腾了起来。他走到了门边,看着盖里点了点头,沉声道“我出发了,各位!”
盖里握住了大门的把手,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马库斯,旋即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把推开了攻城塔的大门——
——攻城塔的地面,是一层银皮。
银质的物品对于魔力有很好的隔绝效果,但同时它也不会吸收魔力导致魔力消散,因此银质道具往往用于刻画魔法阵。
当盖里推开大门的同一时间,那大门的一角忽然被擦掉了一层银屑,银屑落在了地面之上,落在了那层银皮之上。由于门框呈一个斜面,因此关门时并不会触发这一点,但当开门的那一刹那,这一层银屑就会从门框之上划落而下,落在地面的银皮上。
——并且,组成魔法阵的最后一笔。
火红的光辉顿时在地面之上亮了起来,赤色的光芒映照在盖里那张扭曲的面容之上,让他显得格外扭曲。他的骑士们第一时间就打算破坏地面上的魔法阵,然而那魔法阵的展开速度实在是太快,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什么高级的魔法,只是一个简单至极的一阶魔法而已——但那就足够了,因为地面上忽然腾起的火花,已经点燃了攻城塔之中堆积如山的火药!
“德——雷——克!!!——”
盖里绝望且怨恨的咆哮在爆炸声中不知道传了多远,但不论怎么说,远在数百米之外的德雷克应该是无法听到的。
此时此刻,德雷克正躺在自己的软塌之上,像是在度假一般抱着手中的酒杯。远处的攻城塔正在爆炸,巨大的火焰几乎直接腾到了天空之中,漫天飞舞的碎肉与残肢断体直直冲到了百米开外。一只断手甚至直接飞到了德雷克的眼前,只是那只断手尚在空中之时,就被德雷克的车夫一拳轰成了粉末,连鲜血都没能留下一滴,在空气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绚烂啊,如果我是一位诗人,我一定会对眼前的这一幕赋诗一首。”德雷克打了个响指,啧啧叹息道,“我的朋友,请告诉我,欧内斯特的高墙怎么样了?在如此近距离的轰炸之下如果它依然没有任何损坏,那我就考虑打道回府了。”
车夫的嘴唇有些颤抖,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城墙出现了一道缺口,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可是家主,这个计划是不是损失太大了些?我们损失了千余名精锐军士,还损失了一名军团统领,其余的七座攻城塔也因为那一场爆炸产生了或大或小的损毁,或许只有两千名士兵能够登上高墙继续战斗了。”
“损失?我有什么损失?”德雷克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当然,从广义上来看我的损失的确是不小,毕竟我们阵亡了一位军团统领——可是那位军团统领根本就不是我的助力,反而是我的绊脚石,所以我的计划不但成功了,而且相当成功。我只牺牲了一千多名士兵,就除掉了一名敌人的军团统领,并且还在敌人的高墙之上撕开了一条缺口,这样的成果还小吗?”
盖里死了,德雷克确信这一点。他并不对此感到悲伤,也不会对此感到高兴。这就像对于一个人类而言,一只蚂蚁的死活根本无关紧要一般。
那座攻城塔的影子已经彻底消失了,地面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坑洞,一地惨不忍睹的尸体与碎肉看得人触目惊心,那些本来簇拥着攻城塔的附虫重甲军士们也死伤惨重。而欧内斯特的高墙之上也出现了一条缺口,碎裂的城墙岩石自高墙之上簌簌而下,在地面上堆积起了一座小山。那座站满了弩手的塔楼也因为近距离的爆炸而出现了一道道裂痕,显然德雷克精心策划瞒过了所有人的这一场爆炸,让他成为了唯一的胜利者!
“准备一下吧。”德雷克终于站起了身,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了残忍与冷酷。
“欧内斯特已破,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