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这才明白一切都是多虑的,白鸟竟然真的只是要把他送出日本,其他什么都不打算做,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有一种莫名令人感到难过的猜忌萦回于胸。
他问这位陌生人:我即将去往的地方是哪儿?
对方先没有回答,而是在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看他,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简短的地点名词:冰岛。
芥川龙之介如愿在战争结束之后去往了冰岛,却并不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的。但是芥川龙之介顾不上为这一点感到寂寞,因为在寂寞之前还有其他更多的情绪并排共列地在他的心胸与脑海里沸腾着,譬如对这位送他去冰岛的人的身份的疑问,譬如对白鸟的这一切行为的揣测,譬如对这座总存在于他的理想之中但是之前还从未来过一次的北岛的期待,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杂举。
他怀着想对这些疑问给出一个回答的心态,在冰岛继续生活了下去。
在冰岛他是举目无亲的,对于他来说,这个国家就是一个再没有了谎言与躲藏的美好净界,他再也不必畏首畏尾地过日子,虽然从靠日语生活转为靠英语和冰岛语生活,但那也没有对他产生太大的负担,他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沟通方式。这里没有病态的爱情,没有压抑的高帽,没有畸形的文艺作品,没有令人感到空漠的时间与被纱窗屏绝了的月光,这里有的是全世界最高的作家数量比例,有的是一座座流于悠悠绿韵之下的温泉,以及直线距离与此时身在之地最近的班蓝色的极光,这一切都让芥川龙之介感到不可思议。
他依然为不能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起来到这里而感到遗憾,为不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厮守而感到悲伤,但现在他多了其他可以减缓这种遗憾与悲伤的方式,在来到冰岛之前,他觉得只有通过殉情甚至死刑才能根除这种遗憾与悲伤,如今他可以选择丰富多彩且未知神秘的生活,可以选择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国家学习并工作,如果他有多余的时间,还可以坐下来对着广袤的天空与若隐若现的极光提笔写文,为那不能替爱人举行的葬礼佐以文采飞扬的妙境,为那些以前就想写但来不及写的故事作出如湖水白银般的晶莹的声韵,为自己的人生营造出比明月还要优美比炮火还要悲壮的诗情。
他可以在文章与诗歌中与死去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共舞,且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他们两个从这场舞蹈中停下来。
芥川龙之介在这里重新开始了交际与劳作,在这里得到了善待,人们对他那少见的东方美人的面孔产生了温柔的好奇心。他那几乎透明的玉白肌肤吸引着踌躇满志的年轻画家,那幽幽发散着的迷人的慵倦情态吸引着灵感突发的诗人作家,那纤巧如娥秀长如虬的颈项以及病怏软沈的身材则吸引着所有心生怜爱的人。
他的生活突然充满了善心与值得探索的意义,他甚至头一两年都没有服用强化剂几次,依然可以生活得较为健康,这或许也和他的心态有关。好一段时间内,出现在他身上的顶多也只是小病小灾而已,没有太过严重的影响。在此期间,他甚至用新学会的语言写了一本中篇小说,颇受好评,收到了不少热情读者的来信回馈。这在一定程度上提供给了他继续创作下去的动力。
三十岁左右那年,立原道造终于有了消息,而且还是用私密联络账号发过来的,说是因事务以及政治敏感的原因,不能亲自过来找他,但是心中一直很惦记很想念他。
立原道造现在成为了异能科里唯一能够和白鸟抗衡的大人物,他也非常厌恶白鸟的为人作派,费尽心思想让白鸟下台,并认为此人不下台必有后患,芥川龙之介回复了立原道造的这条消息,并认为立原道造的想法很对,给予了鼓励。
立原道造年轻有为,许多人都曾试图用政治联姻的名义来招他为婿,尽管那些姑娘要长相的有,要钱财的有,要本事的也有,但是他全部都拒绝了,至今依然是单身。他经常对芥川龙之介分享一些心里想法,尤其是对芥川银的想念和追忆,这成了芥川龙之介渐渐放平心态安心赴老的原因之一。
芥川龙之介没有预料错,白鸟的真面目开始渐渐显露出来了。
这个人心术不正,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在这期间不知道又有多少像当初的芥川一样被他玷污了的人,实在是可恨,人民群众对他的反对声音也愈来愈强烈,可他依旧恶习不改。不仅不改,还变本加厉。在他的政策之下,日本的异能界于战乱之后又迎来了好长一段风气畸形的时期,可以说他比起之前的福地樱痴来讲,只是在用另一种方法祸害国民而已,现在国内甚至都没有几个人在乎芥川龙之介的去向了,一心扑在反对并诅咒白鸟的事业上面。白鸟转移了人民对芥川的憎恨。
这些是立原道造告诉他的消息,他也偶尔能从冰岛的新闻报道上看到一些。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不免产生了悲叹之情。
他想,自己以前那么努力,那么付出,就是为了祖国可以重新获得光明,从战争的阴影中解脱,可是现在他一走,祖国又马上掉入了另外一种阴影里面,这是否说明他之前的努力都是白费的?难道他那么多年的藏身都是没有意义的,都是无法避免黑暗时代来临的吗?他当初是否做错了,是否选择了徒劳的一条道路呢?一个恶魔赶走了,还有下一个恶魔等着上台,难道他真的花光了所有青春却只干了一堆白活吗?芥川龙之介不知道如何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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