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再也藏不下去了。
想要把他五马分尸的人无处不在,就连从流浪狗的脚步印旁边刮过的尘子都是脔割刀把的冷兵器锈味,竖着背骨翻阅篱墙前去幽会的花猫看见他都会如功臣勋将般迫不及待地怒叫几声,在浅白月光之下愈发苍老的墙纸皴裂出来的条纹是他被千刀万剐后的狰狞惨样,一旁的树木被这惨样吓得愈发往里蜷缩,在投于地面之上的阴影块里面弯成一团黑绿色的浆糊,引来匿于角落的蟋蟀蛰虫个个唱起了歌颂凌迟熏蒸的民歌。他躲在巷角落,蹲在树杪影子的约莫一厘米深处旁吞木啃土。夜深了,靠在墙角边入梦,他在梦中仰望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美观的下颏,轻轻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披风上的墙粉灰尘,月光则因搜肠刮肚也无法找出适合此景的词句而不得不沉默着,在两人眉目传情产生的眼波之上调皮地跳起了舞。
在第十天的夜晚,他终于倒下。
他的身上除了福地樱痴给的刀以及缓解病情的强化剂外空空如也,可是他宁死也不要当掉这两件物品,相信它们具有它们该有的意义与作用,而这种意义与作用绝不是在被当掉与赎走的过程之中得以实现。
就在这时,许久未见的太宰治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了手。整整一个国家,整整上亿的人,什么都无法帮助到他,谁都想要让他死,他哪里都无法躲下,但即使如此,也永远存在一个例外。只有太宰治愿意帮他,愿意收留他。
他身体里装的是空无的肠胃,身旁便是僵死的老鼠,头上是喑哑的罡风,皮肉下方连着一根根疲朽的骨头,眼里灌满了空洞的道别的影子,吸进气管里的是理想主义不起作用之后的遗弃物,喝进嘴巴里的则是偶尔从脏污的短而宽的管子里喷出来的哭泣之水。而与这些成反比的,就是抱着他躲过了今天这一波搜捕的太宰治。
太宰治光鲜亮丽,衣着整齐,温柔地摸着他那瘦得快凹下去的脸颊,虽神情沉稳冷静,但是心疼与喜悦却在卷绕的瞳纹的纹线上时隐时见。太宰治柔声细语地对他说道理,鲜红色的舌头如同小团火焰在两手包拢之间跳跃一般于齿列中间闪动,分外有压迫感:“以后我就是你唯一的依靠了。你身体不好,有病在身,我会想办法医治你,每天陪在你身边直到你痊愈为止。现在只有我才能救你了,只有我才愿意收留你,如果不答应我,那你今晚就得死在垃圾堆边了。跟我走吧,我会保护你。”
芥川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着。
“等痊愈了之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好吗?你喜欢哪里?中国?美国?英国?法国?还是比较安静一些的北欧那边?冰岛,冰岛可以吗?算了,一时之间答不上来也很正常,来,还是先找个地方让你避一避吧。”
芥川实在虚弱到话都无法说出口了,也无法站稳,太宰治让他靠在自己的右肩上,带他回了家。那里确实是非常隐蔽的地方,能够暂时躲过搜捕,且太宰治机警异常,人脉强大,哪怕有一点值得怀疑值得警戒的动静也能马上作出十全的应对准备,迅速带着芥川龙之介离开,前往下一个安排好了的藏身地点。
除非太宰治主动出去暴露芥川龙之介的地点,芥川龙之介现在可以说是非常安全了。
人身安全得到了保障之后,下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便是生活质量。
太宰治之所以如此自信且如此尽心尽力地把芥川龙之介藏起来,根本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可以把芥川龙之介感化。时过境迁,他也不再是以前的太宰治了,早就在当初他便无数次地反思过,也无数次地计划过,只不过那时候芥川根本不是他的,根本不是他可以抓住的人,所以无论给出多少种反思思路,无论做出多少次歇斯底里的努力,芥川都不会垂顾于他任何。现在局势动荡,芥川已经是非他莫属,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可以让芥川活下去,所以现在他就可以拿出以往那些反思的成果,可以实践以往那些增添多次删改无数的计划了。
他坚信可以用时间来俘获芥川龙之介的心,用时间来证明自己的诚意,用时间来让芥川龙之介完全适应自己。在他的认知中,时间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兵器,此兵器打穿了无数人类那不曾向命运低头过的腰板,渗透了无数种命乖运蹇的存活或者死亡,把存活最终分解成朽木,把死亡最终贬谪为粪土,久远到长生不老秦始皇,稍近到九千九百魏忠贤,全都在此兵器的致命一击下失去了理想的延性与生命的光泽,而如今他不过是打算让芥川龙之介对他重拾爱慕,这难道是时间不能完成的吗?
也就是说,太宰治是认认真真想和芥川龙之介过日子的,而事实上,前一段时间这种日子也确实能够过下去,除了芥川龙之介对他爱理不理外基本上没有遇到什么大难题。可是这种日子没有过多久,他们之间的矛盾就渐渐突显出来了。
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之间有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有一个让他们永远无法同心同德的根本原因,即对待这种日子的态度。太宰治的目的是慢慢将这种略显冷淡的生活过渡成习以为常,过渡成芥川对他产生依赖,正如多年前他把芥川捡回港口黑手党一般,他坚信芥川是个有奴性根的人,日复一日定能让芥川重新依赖他崇拜他。但是芥川之所以跟着他走,唯一原因只不过是除了跟他走外其他方式都活不下去而已,芥川真正想要的是继续活下去,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希望看见的,所以只要另一个人也能够让他留成活口,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抛下太宰治跟着另一个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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