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恩典,如此甘甜。
人生在世,已逾千年。
齐聚吟颂,神之恩典。
“芥川,在离开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请问吧。”
“以前你对乱步君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是真心的。”
“他真的很爱你。”
“嗯。”
“除了你,他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和爱情有关的感觉。”
“是在下的错。”
“不,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想劝劝你。永远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芥川。”
芥川龙之介闭目合眼,缓缓地点头了。
“接下来就用那把枪把我的心脏贯穿吧。资本主义剥削人的手段和这群军|国疯子拷打人的手段都一样恶心,我想和这些手段说再见了。”
“坡先生……”
“怎么啦,大美人?怎么还流泪了呢?”
“我为您感到不公平。知道您牺牲的人活在压迫之下,明天的新闻头条会被各种流量各种戏子占据,真正的勇士却只能死在阴暗的牢房中,这太不公平了,坡先生……”
“我还以为你在哭什么呢,这一点也不值得你为我哭泣,把眼泪收起来吧。”
他说,
“我一点也不迷恋这个世界,我准备奔赴的另一个世界比这个世界更重要。但我也不会畏首畏尾地走向天堂。
我丝毫没有动过犹豫的念头,相反,我的内心深处还涌起了一种罕见的快意,我马上就要和好兄弟重聚了,也将为你的反战之路奉上最后的贡献,指明最后的方向,就像西班牙的古老谚语所说的那样——夜色之浓,莫过于黎明前的黑暗。
我将为完成我的天命而死了,我将为我们的事业死去,而敌人却还没有完全消灭,就在门外的地方,就在这里,正是由于如此,我才需要你来到我的身边,将精神和灵魂传承下去……
灵魂,世界之魂,科埃略的文章也必当如是吧,不用多久,我将成为世界之魂的一部分。
当寒冬也终于过去,当霜冻也归于融解,富士山锉平入土,只剩下没有了警戒线的日本海与太平洋,以及世界的尽头,这个时候你就会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什么都不会再具有力量。除了思想。
思想是不怕子弹的。
子弹。子弹。子弹?子弹算是什么?那种才刚刚从襁褓中突围而出的小钻头,一下子就虚弱到连尾烟都无法拖起来了。火光是来自于生命的信号。从生杀予夺的古代,到炮火横飞的近现代,从法国大革命到巴黎公社,从新航路开辟到英国工人革命,从敦刻尔克大撤退到盟军的霸王行动,从秋收起义到红|军长征,从米骚动到七十年代末大量日本左|翼青年饮恨终生绝望自杀,究竟有多少人如同膛中子弹一般?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的命运,就和这颗即将打入我心脏里的子弹一样,还未来得及见证穿透一个生命的胸膛之后迎来的结局,还未来得及体验时代的铁血腥泪给予子弹的破敌的使命,还未来得及从起始之地飞到终结之处,就只能死于熄火后那一瞬间的坠落,在卑污的脚印和泥沙堆间长眠不醒。
我始终相信着,我们的所知所学,与其说是出自于生存与死亡,不如说是出自于一首赞美诗里所颂扬的思想,出自绝不做奴隶与废物的决心,出自战斗这一选择所带来的希望,出自战斗过程中巨大的相互背叛。在思想的疆域深处,在这令人崇高和邪恶的意识深处,某个地方仍然栖留着一道闪烁的微光,它拒绝熄灭,拒绝屈从于沉重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死亡。
思想,没错,不会错的,就是思想!时间和生命都永远无法跨越的唯一东西,就是思想!
来,开枪吧,芥川。永远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
达瓦里希,理想永存。”
芥川龙之介不是第一次开枪。他已经不再是上次那个会双手发抖的芥川龙之介了。
于是他点头,举起了手中的枪,打出了人生中最干净利落的一颗子弹。
他没有再喊爱伦坡的名字,也没有再说任何的什么,就像克努特不想让潮水到来而喊叫一样,他不想喊叫,是因为不想看到一种潮水的到来。这种潮水名为昼恐夜慌,名为孤独与绝望。
永远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芥川。他在心里默默复述着。然后,天啊,子弹就在这前几秒便迸出了弹膛。那么一瞬间,爱伦坡就永远闭上眼睛了。血泊缓缓地漫延到他的脚下。一眨眼的功夫,他的鞋尖就沾上一些腥红色了。至于那句别让爱你的人等太久,究竟是一百年前说给他听的,抑或是方才爱伦坡离开之前对他说的,他已经有些分不清了,同时也不再重要,正如他即将向永恒的孤独奔去,而无关是奔向以前还是现在一样。
从此这个世上便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
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还在流血,还在受伤,血流满了地面,营造出了一种湿漉漉的死亡。芥川龙之介知道,一百年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降生在这个世上,根本不知道死亡的对面会有什么,今日他想追寻的东西依旧在对面,等待着他去寻求。而最终的真相,一定能让他再度与某个人相遇。与他相遇。这一预感已经抓住了他。其尽头即是他自身,其根源则是日本。他无法望见他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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