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还是要走下去,就像之前你自己坚定的那样,藏到最后一秒。”
“我明白了。”
芥川龙之介收起了若有所失的神态,慢慢板正了脸色,好似刚才的失落与怀念全不过是烟香烛气,只要绷紧嘴唇吹一吹或者哈出一阵有力的呼吸,就可以尽数瓦解。他别过了脸,沉默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盏与其周身的幽明光环。
江户川乱步没有打乱他,没有接着勉强他什么,只是借着那些晖色去勾勒芥川龙之介在橘黄或莹白的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的轮廓。芥川龙之介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比起以前多了不少亲切与平稳。还有一种完全藏不住的寂寞。
当感知到这份寂寞时,江户川乱步那努力作就的稳重冷静的模样也终于支撑不住了,刚才那执着又近乎可笑的逞强样子已经露出原型,一瞬间就分崩离析。芥川龙之介泪萤扑朔的黯淡眼神击碎了他脆弱的防墙,抓住了他的命脉,噤住了他的抗响,叩问他的心房。芥川龙之介每一次噙泪的情态都能成为鞭击他的缰绳,其虽不能触摸,却能让各式各样七死八活的痛感渗入到骨髓那么深的地方。
那在灯晖的垂怜之下纹刻着几缕太阳色光辉的锁骨是多么浪漫又脆弱,那下颌处被飘动的百褶领口铺上去的深色阴影是多么灵动又悲伤,仿佛在对着江户川乱步娓娓泣诉,一倾衷肠。那对匀圆姝美的肩膀,古埃及时代的人就有的肩膀,神圣罗马帝国每个人都有的肩膀,即使再过十个世纪也依然会是人类身体一部分的肩膀,连接着肩胛骨与锁骨的肩膀,美到让人不自主地开始屏息的肩膀,肌理上的高光洑游翩翩的肩膀,洁美娇慵远赛月光的肩膀,线条似雪情态如霞的肩膀,承载着伟大的人类至美的光。让侦探变成诗人,让海棠花羞惭难当,让日月星辰自认庸常。
“想哭就哭吧。”他对芥川龙之介说,“只有大声哭出来才能停止哭泣。”
“眼睛痛得掉不出水来了。”
“眼睛痛吗?我看看,哪里痛,是眼球还是眼皮周围的地方?脆弱的却又偏偏多灾多难的小黑眼睛……”
“乱步先生还会为我感到心疼吗?”
“会呀。”
“我多么怕有一天我就不值得了。”
“你是真正的英雄。”
芥川龙之介没有再挣扎了,任由江户川乱步检查他的眼睛有没有受伤,握着他的手,并轻轻地搂着他没有放开。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或者失去了什么,还会一如既往毫不犹豫地说他是英雄的人,只有江户川乱步一个了。
“现在可以把谁死亡了告诉我吗?”
“末广铁肠。”
“福地樱痴给毒?”
“嗯。”
“这样看来,如果不是末广铁肠,可能今天被毒死的就是你了。”江户川乱步扶了一下眼镜,“这是个好机会,利用末广铁肠的死,让猎犬的其他成员进行反戈。你可以根据藏身这么多天的经验来判断可以从谁入手。”
“大仓烨子应该是个容易入手的对象。福地樱痴不打算让她知道内幕,就是担心她会闹起来,会产生反动心理。”
“很好,我和坡君会想办法编织线索,汇成秘密信息档案,最后你找准机会偷偷地寄给大仓烨子。千万要找对机会,否则她可能还是会选择站队福地樱痴,事得其反,最后为了福地樱痴杀了你。她是一位实力上佳而且可塑性很高的强者,如果能让她知晓一切内幕从而倒向我们,绝对是再好不过的助力。”
“我明白了。”
“看准机会,制造她和福地樱痴之间的矛盾,最好还是不可缓和的矛盾。队友末广铁肠的死是其一,他们两个人对你的渴望也是其一,不过后者还不够有力,你的重要性在他们的心中还是要次于忠诚和野心的。还是得继续委屈你,芥川,你必须得尽快让他们把你视为最重要的存在,为了你而主动暴露弱点,主动分道扬镳。暴露弱点的时候,就是拉拢猎犬的左/派分子的时候,就是我们这些反战组织掀杆而起的时候,你要一直藏到那时才行。”
“明白了。”
“再强调一遍,现在你的生命和价值凌驾于所有人之上,不管是谁为了你而死,你都不能产生动摇。”
“嗯。”
“出卖一切不如你重要的人。”
“明白。”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芥川龙之介摇头说。
“好。”江户川乱步叹了一口气。
他先是一动不动着坐在那里,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沉默了半晌后,他尝试着去触碰芥川龙之介。芥川龙之介发现了他的动作,幽幽地问他,您怎么了,乱步先生,还有事吗?于是江户川乱步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把手收了回去,一边佯装低头推眼镜架子,一边重复说没有什么。
那句我爱你几乎就要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了。现在还不是说出来的机会,甚至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没有了,芥川龙之介不停重复地咕哝说。他让江户川乱步扶着自己,面向着月光楔入的窗户,以最高的土下座之礼跪下。
在浅白的月光巡行之下,一切都显得如焚后余烬般凄美又疲惫。细微的余烬啜饮着来自大自然的光晖,承蒙着来自大自然的怜悯与仁爱,静静地在空气中旋舞,最后无言地飘落并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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