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他失魂落魄地从芦城回到宜州,这场狂澜才完全显露。
近来的管理层临时会议开得委实有些多,大家都没心思喝茶喝咖啡,还是赵惠风烧了壶开水泡茶。
他看了一眼怔忪的俞汉广,随即吹了吹滚烫的茶水:“其实最棘手的是现金流问题,头显留下的坏账有些大,窟窿不是很好填,我们要在这方面想想办法,少花钱,甚至不花钱。”
俞汉广感应到了赵惠风严肃的目光,突然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像他的IM聊天一样,发给卫波消息的石沉大海,发给卫粒的消息徒劳无功。
石沉大海,徒劳无功。
他不自觉地摸摸脖子。自己的脖子一定很不容易——每天顶着这颗无计可施的脑袋,压力应当很大。
“赵老师,业务侧不花钱且能忍,但总不能不给大家伙儿发工资吧?”邹海遥一急,满嘴的京州腔跑了出来。
赵惠风无奈地摇头:“不发工资确实太反人类了。我的建议是,员工的期权和工资互转——目前所有员工至少50%的工资变作期权发放,让现金流缓一缓。待度过这段比较困难的日子,公司再加价回购期权,分批发放超过50%的现金,作为弥补或者奖励。爱梦在业内其实是待遇比较好的,即使转一半期权,大家到手的现金,日常开销绝对没问题。”
“小孟,小邹,接下来,我们需要自力更生,尽可能保证收入,做到每月盈亏平衡,如果盈利有些难的话,至少要做到微亏。”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无论如何,不要借高利贷,抬会(1)也不行。这样即使能保证公司运营,也是饮鸩止渴。”
姜还是老的辣。
孟艾心里有一张报表,他默默计算了一番期权和工资互转后的数据,眼睛和嘴角的香烟同时亮了。
“我反对,第一条我就反对。”
秦昊天蓦然走到孟艾旁边关上窗户,盖住四处无藏的光线,办公室内重新变得阴暗。
他在众人的愕然中继续道:“赵老师,我们写代码的都知道——如果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案特别复杂,那肯定是问题错了。”
“技术群的兄弟们和其他群组不一样。苦出身的多,程序员这行,也是年龄越大越贬值。大家选择爱梦,就是趁着年轻想来公司多赚点儿,上班勤勤恳恳接需求敲程序,下班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
秦昊天眼前发黑,于是停了须臾,让自己适应突然变暗的环境:“这会儿你突然扣了他们50%的工资,说以后再发,不是我说得难听,兄弟们不堵在办公室暴打我、不删库跑路,就是给足我老秦面子了。”
【Lili_Wei】:【他只说去旅游了,去了哪里,我真的不知道。】
俞汉广的IM里突然收到了条消息。
卫粒终是松了口。
俞汉广也不顾秦昊天在一旁掏心掏肺,手指飞速敲上键盘:【那他在外面旅游的时候,总应该联系过你们吧?能截个图给我看看吗?】
他相信雁过留声,只要有一点点线索,总能抽到丝剥到茧。
【Lili_Wei】:【真的没有,汉广哥你相信我,你也知道我哥那个性子,流泪猫猫头.jpg】
【Lili_Wei】:【我还有工作,等会儿聊哈,学姐找我】
“老俞?”孟艾看到俞汉广被夺舍了一样,摁灭了香烟,喊道,“俞汉广!”
卫粒变相地给自己下了赛博逐客令,俞汉广的郁闷可以填满整间办公室,突然被孟艾一嗓子嚎回了魂儿,嘴唇翕动着不知该说什么。
孟艾继续问:“俞汉广,公司要怎么撑过去?讲讲你怎么想的?”
没有任何想法。
反正最在乎的人已经走了,开心快乐也好,恐惧不安也罢,一切都被他的离开杀了个干净利落。
只余自己在漆黑中无声痛哭。
眼泪是一种中性溶剂,注入痛楚和苦难,搅拌均匀,只会将受伤的心脏浇得更加血淋淋。
卫粒发的几行气泡一直在屏幕上飘着,流泪猫猫头的泪珠停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却又像是短短的一刹那。
一直没有响动的【先肝为敬】群里,刘蕾蕾突然发了一条信息:【师父,咱们什么时候1v1啊,好久没和你聊天儿了】
柳杨、迟语、张家豪也相继发了【俺也一样】的表情包。
隔壁群里又有人艾特他,让他赶紧批OA流程,不然广告费用卡着付不出去,供应商要来公司楼下拉横幅了。
他的邮箱里也陆陆续续收到了【运营数据汇总表】等文件,供应商的新刊例,以及来自陌生的广告公司的自我介绍。
线上VR游戏节的主办方发来了最新的邀请函……
俞汉广的眼睛在盛满的绝望中闪了一下。
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看运营数据,核对推广账单,与合作伙伴假笑应酬,参加下一场立项会,和程序员battle,找项目组的老伙计们1v1……
他无比庆幸,这些平常最为普通的事,如今都惯性一样,推着他向前走。
在惯性面前,痛哭不堪一击。
他要把眼泪洒在这条路上,拌上痛楚后的不甘,拌上苦难后的远行,化作“撑过去”三个字,化作荆棘花朵,化作不会消逝的幽光。
俞汉广强打起精神:“我的想法是,工资照发,各个部门尽可能留人,老孟、老秦、我、赵老师,我们各自安排1v1,坦诚沟通,把公司未来的风险说明白,尽量留精兵强将。留不住的、以及需要裁掉的,无论主观还是被动,我们都给他们找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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