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汉广记得,十几年前他高考报志愿的时候,还认真考虑过通信工程专业——那时候,通信还是朝阳产业。
和如今的VR游戏一样。
他将炸鸡盒子放回手提袋,小心翼翼问:“这不是蛮好,怎么回去了?”
“房子。”
“当时京州的房价虽然高,但努努力还能看到希望,我妈就劝我爸,尽快贷款买一套。大不了等我和粒粒大一点,自己再出去工作。”卫波道,“但我爸觉得风险太高,也怕把钱砸在房子里,日子过得紧。于是买房的事就耽搁了。”
他停顿片刻,接着道:“听我妈说,粒粒出生第二年,首都因为申奥成功,房价暴涨,他们再想买房时就晚了。说来好笑,我小学是借读,没有学籍。”
俞汉广用手机查了京州如今的房价,暗自抽气。
“他工作忙,我妈就一个人带我和粒粒,非常辛苦;再加上买房的矛盾,我妈的性情就……就变了,天天找各种理由和爸吵架。”
柴米油盐是婚姻的催化剂。所有的你侬我侬,放在菜盆里洗一洗,下到热锅里翻炒两下,都会变成混着油烟味的张牙舞爪。
在他印象中,母亲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和父亲吵一整个晚上。从土豆丝切得太粗,到排骨的价格变贵,再到青菜没洗干净沾了泥……锅碗瓢盆,能砸的全砸了。
而自己只能躲在卧室里,非但不敢出声,还要捂住妹妹的耳朵。
贫贱夫妻百事哀,俞汉广不知如何劝慰,只得叹道:“然后你们回凌水了?”
“没过多久,我爸就申请驻外,去了乌顿。”卫波摇摇头,“在国外工作了五年。”
“乌顿?”俞汉广在旅游社区看过这个名字,一个中东地区的小国家,风景很美,是很多网红博主打卡的地方。
“是的。我猜测,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和妈再起冲突,另一方面,也是想多赚点——我爸去乌顿做售前行销,除了正常工资以外,每天还有45美元的生活补贴;二十年前算笔巨款。”
不少通信企业当年随着“产业出海浪潮”,硬是把交换机、服务器、传输网铺到了全球,很有一段灿烂辉煌的日子。
海平面下的黄金时代,鲜为人知也不可多言——只有孤勇的弄潮儿,才敢面对九死一生的命运。
而这场大潮也不吝啬,它回报以金钱,让弄潮儿赚得盆满钵满。
“每天45美元,五年……”俞汉广暗自心算,“首付该够了。”
“房子没能买,钱都拿去治病了。”卫波道。
在他印象中,父亲每次回国休假时,都会变着法子给自己和妹妹带礼物,游戏卡、洋娃娃、国内很少见到的椰枣巧克力;会和他们讲椰枣的历史,讲骑骆驼和冲沙的感受……
却一次都没说过自己在外面的工作。
“乌顿那时候刚经历战乱,百废待兴,虽然有很多机会,但是生存条件同样艰苦。爸爸回国后,有一次,因为高烧被送到医院,我和妈才知道,他一身的毛病。”
二人走进宜州大学正门,恰巧路过一个风口,风呼啸着来得迅猛,卫波探出手挡在面前,声音没入风里。
“是在外面落下的病根。”
俞汉广拢着衣领:“这算是工伤吧?公司不负责吗?”
“公司知道后,第一时间就和我爸谈了裁员。”卫波无奈道,“一个快四十岁的老员工,比年轻人工资高,却不如年轻人精力旺盛,还天天请假看病。”
“可是根据劳动法,员工生病期间,公司不可以裁员……”俞汉广皱眉。
“没有直接证据。也不知道公司用了什么手段,爸考虑了几天,又和妈大吵了几架,最后还是妥协了。”
“也许他就是那种天生心软的人。”
卫波吸了吸被风吹得发红的鼻子:“然后,我们一家四口才回了凌水。”
“我虽然是借读,但是毕竟在京州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一听到要回凌水的消息,特别伤心。”
起码在当时,他把一切的错误都怪到了父亲头上。
二人不知不觉来到了孵化器旁的草坪前。孵化器偏安一隅,又因为尚未开学而人迹罕至,俞汉广看这里环境清幽,索性带卫波沿坪边小径散起步来。
“你们回去后,你爸爸还做通信吗?”他又问道。
卫波的声音不重,却很清晰:“小地方,没什么机会,他就拿着赔偿金和积蓄开始做生意。”
“先是和朋友合伙开了餐厅,倒闭了;之后开过书店、咖啡馆……都没了下文。家里的钱花光了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不是这块料。”
俞汉广心中叹道,书店、咖啡店……在大城市都不一定能开得起来。
“好在我妈找到了一份物理老师的工作,帮我和粒粒解决了转学问题。小城市没有六年级,当时也没那么多规矩,我直接插班升到了初一。”
俞汉广终于明白,怪不得二人同岁,卫波却比他早毕业。
卫波颔首道:“妈工作稳定下来以后,爸就彻底认命了,再也不出去做事。”
“他每天只有三个任务:吃饭、睡觉、斗地主。”他回想着欢乐斗地主的喜庆BGM,“不对,还有第四个,和我妈吵架。”
钱是否能给人带来快乐,仁者见仁。
但钱一定能给人带来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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