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此状的胡莲先生大笑着离去。
离去之时,泪眼婆娑。
先生,您之半个春秋,我尚未为之找到主人,然而弟子的春秋之剑,已有衣钵,此生已了却一桩心愿,但愿得春秋剑者,不负我春秋之心。
李汝鱼有了春期之剑,若有得春秋之心,春秋之意,便是瑚琏匣易主之日。
先生,您不来大凉看看吗?
您可是后人口中的至圣先师,生平只见了那一世春秋,何不看看盛世下的春秋,又是何等艳丽风光?
弟子或将亲眼目睹。
幸甚。
李汝鱼睁开眼,四下寂静鸦雀无声。
瑚琏先生已归去。
看了一眼腰间,佩剑早已化作灰烬,腰间也无青气为剑。
李汝鱼轻轻伸出手。
一缕青气凭空而生,化作一柄三寸小剑,立于手心,轻轻旋绕,发出微微而雀跃的剑鸣,绽放出羸弱青光,小巧玲珑中,却彰显着大道之醇正。
剑道大成!
然而李汝鱼心中却静如湖面,不悲不喜无风无雨。
已得春秋之剑,却无春秋之心,更无春秋之意,我李汝鱼的春秋,依然路漫漫其修远兮。
但我会找到它们的。
轻轻弹指。
掌心的青色小剑嗡的一声,化作一道极其渺茫微小的青色细线,直冲天穹明月,没入那头游走在天穹的紫鲲腹中。
紫鲲怒吼,如打饱嗝。
李汝鱼轻笑一声。
心中,四肢,百骸,甚至每一个毛细血管里,都能感受到洋溢的青气,青气如剑。
从今后,自己不需用剑。
却有千万剑。
虽还不至于剑道成圣,依然还无法媲美不断拔高的剑魔独孤和夫子,但如果这一次再千里一剑,风城主纵然不败,也不能胜。
然而无用!
因为自己接下来的战场,不在江湖,不在剑。
而在朝堂。
李汝鱼对着春秋书铺弯腰做揖,行弟子里:“谢先生馈赠。”
黑夜里仅有胡莲先生的笑声。
随风而来。
风来,李汝鱼的身影便绰约起来。
风过,李汝鱼消失不见。
夕照山下的小院子里,阿牧简单收拾了下房间,坐在院子里撑着脸,身旁堆放着许多腐朽的铁器,面容安详如老妇人。
等良人归来。
有风来。
良人从风中踏步而出,负手如捉书,长衫在风中随风飘摆,一头乌黑长发更是飘舞如三千雪丝,几如仙人乘风而来。
浑身上下洋溢着返璞归真的剑意——柔顺的剑意,让人只觉如沐春风,充斥着安全感。
良人轻柔看阿牧,笑意盈盈。
阿牧也笑。
这样的他,很像当年登天摘惊雷而去的大虫。
只不知道大虫如今如何。
想必不输剑魔独孤和夫子了罢,大虫说过的哟,他也是剑圣呢。
李汝鱼看着安详的阿牧,温声道:“夜寒,歇了罢。”
阿牧点头。
满身心的绽放,他回来了。
真好。
他没有赶自己走。
真好。
真怕他今夜被谢琅和谢纯甄逼着不回来,又怕他回来就将自己撵出这座小院。
我已无法承受。
……
……
罕见的喝多了酒,头疼得厉害的赵晋坐在书房里,身后墙壁上挂着一柄他最喜欢的佩剑,大凉人自文武并盛后,大多喜欢佩剑,尤其读书人。
一手诗卷一手剑,何等的潇洒。
只不过读书人的剑,大多是装饰之用,赵晋的这柄剑亦不例外,点缀了几颗珠玉在上面,亮光闪闪很是夺人眼目。
但在剑道高手眼中,这剑就是废铁。
最好的剑,是杀人的剑。
而非好看的剑。
比如今年冬初,大凉天下出现了一位剑道游侠儿,用的剑就是一块废铁片,在江湖之中数战不败,想必开春之后,必然悬名《三十三剑图》。
赵晋忽然回头。
墙上的佩剑,莫名奇妙的在鞘中颤抖,剑吟阵阵。
赵晋不是剑道高手。
他看不见,从他佩剑之中有一道青气脱鞘而出,冲出屋宇没入远空,最终落在众安桥中,化作春秋之剑漫天炫舞如萤火。
赵晋起身,走出书房。
整个府邸,处处可闻剑吟声,亦有无数青气脱鞘飞往众安桥。
看不见,不代表猜不到。
眼线传来的最新消息,李汝鱼去了众安桥。
赵晋知道众安桥有位高人。
春秋书铺的胡莲先生,也知道那位高人有一个瑚琏匣,赵晋当然更知道,瑚琏匣,加上春秋书铺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那位胡莲先生不会是至圣先师。
但却是七十二弟子最杰出之一,按说就算是至圣先师的弟子,也不至于如此神奇,然而这是病态的大凉,既然诗仙可以一剑挂银河,那么胡莲先生有春秋之剑便不足为奇。
赵晋既然欲为赵室做些事,这段日子没少忙碌。
也仔细研究过夕照山之事。
赵骊和岳平川的死都算不得什么,但作为读书人,赵晋太明白当日出现在夕照山拦住岳平川的青花儒衫人的分量。
更明白他问的那几句话的分量。
所以赵晋曾经去过众安桥,拜访那位胡莲先生,若能得胡莲先生的恩师之助,就算李汝鱼以剑成圣,也不足以逆转赵室的大势。
那可是至圣先师。
至圣先师不仅仅是位文人,也是位高手。
更何况还有七十二位弟子。
然而赵晋很失望,胡莲先生确实见了自己,但坦言不知道至圣先师在何处,更是坦然,不会参与到大凉的江山争夺之中。
他只愿见盛世春秋,此生足矣。
然而今夜……
李汝鱼去了众安桥,临安便生如此异象,和当日胡莲先生在夕照山前以春秋为剑时所造成的异象如出一辙。
今夜胡莲先生不会出剑。
那么出剑之人必然是李汝鱼……
赵晋越发觉得头疼。
收服了一位秦绘的得意瞬间消失殆尽,忍不住有些恼恨的盯着长空,怒道:“黄袍加身建立一朝,又黄袍加身建立大凉,然而有什么用,赵室终究还是立如危卵!”
“你就是个悲剧!”
“第一朝出了个烛光斧影!”
“这一朝,又出了这些个幺蛾子,先是被北蛮铁骑南下,吓得你那些后辈子孙躲到了临安,更是出了些无用子孙,让一个女人得了江山,你在九泉之下哭成狗也没用。”
“狗屁的高宗,恢复半壁江山又怎样,还不是选错了储君。”
“狗屁的仁宗,仁了一辈子,又选错了储君。”
“狗屁的顺宗,就是个庸才,脑子里都是狗屎,竟然心甘情愿的将赵室江山交给一个女人,赵愭年幼当不得储君,就不敢交给赵室其他子弟,也比如今这状况好!”
“老赵家的这些子孙,都他妈混账东西!”
“又要让老子给你擦屁股,腻了腻了,老子不爽的很,去你妈的赵室,爱死爱活,老子反正不管了!”
骂得兴起的赵晋忽然间就不出声了。
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
许久,才轻声叹了句这夜真他妈黑。
然而冬月皎洁。
良久,赵晋才起身,拍了拍长衫上的灰尘,无奈的叹气,“老子欠你赵家的,最后一次还了,还不了,元朗你也别怪我。”
不是我赵晋不行,实在是敌人太强。
如今稳坐垂拱殿的那个女人,真心是千古女帝,一点也不比大唐那个武则天差。
甚至更强。
那个李汝鱼,真尼玛怪了,怎么都不死。
很容易让人想起,这个李汝鱼会不会就是汉光武帝刘秀,总有种天命之子的错觉。
如果女帝是赵室嫡出多好。
如果李汝鱼是赵室子弟多好。
哪有这许多烦恼。
……
……
福宁殿中,烛影摇曳,灯火辉煌,彩纱飞舞,在烛火的映照下一片暖红,整个地面都铺了暖色系的地毯,显得极其温暖。
烛影摇曳下,福宁殿中凭空生出几许暧昧几许温情。
再有女子肉香味弥漫。
端的是旖旎。
更旖旎的龙床之上,女帝着睡衣,斜躺在床上,一双腿,一双充斥着矛盾的腿,就这么没有丝毫遮掩的露在烛影里,在烛火中,触目惊心的雪白。
很美。
美得没有丝毫人性,美得不似凡人所有。
那双腿很长。
很圆润。
又很精致。
还很细腻。
甚至又很丰腴。
世间一切美腿的美好之处,都能在这双充满矛盾的腿上找到。
女帝慵懒的躺在床上,手上拿着一本书,一本道家典籍——这是女帝最不喜欢看的书,这几日却都是捉这本书入眠。
无他,就位了催眠。
女帝本已睡眼惺忪,快要昏昏欲睡,然而却忽然蹙眉轻哼一声,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忍不住伸手调整了一下小腹处的热水袋。
龙床畔的红糖姜汤早已冷了。
已经是第三碗。
女帝快喝得发吐,依然无法制止小腹里传来的痛楚。
就像要生孩子了一般。
女帝暗暗叹气,虽然岁月不加身,可老监正张正常的逆天手笔,依然无法改变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更无法改变自己痛经的凄凉。
真是个痛。
尤其是最痛那一两日,让女帝觉得活着都没有意义。
有时候真觉得那些个御医该死。
养着他们有什么用,连这点毛病都治不好,简直庸才。
女帝深呼吸了一口气,打算继续看书转移注意力,希望能就这么安静的睡去,然后半夜不被通醒,一觉到天亮。
明日若是无甚大事,罢大朝会,开个小朝会即可。
女帝忽然转头,透过窗棂望向众安桥方向,一脸讶然,忍不住低声道:“这倒是奇了怪了,以胡莲先生的性情,为何愿意将春秋之剑传给李汝鱼?”
女帝眼中,临安上空出现了万千条青气。
如万千小蛇。
小蛇万千游走而飞舞,尽数汇聚于众安桥上方。
旋即笑了。
这一手下马威挺好。
至少今夜之后,赵室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如果想再故技重施,上演嘉兴城外的事情,就得掂量掂量了,以前的李汝鱼就不好杀。
这样的李汝鱼更不好杀。
女帝忽然狡黠一笑,本是妇人办雍容的气质骤变,刹那之间成了个豆蔻少女,浑身上下皆闪耀着青春的光辉,宛若邻家小妹。
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狡黠的一眨一眨,端的是娇俏万分,青葱之气让人满身心的温暖,声音更是得意:“虽然你现在很厉害了,但朕不给你,你也不能要。”
女帝侧首看了一眼垂拱殿。
数百米外的垂拱殿中,悬挂在御书桌后面的天子剑,本在轻颤,更有一道青气即将脱鞘而出,却在女帝盯了一眼后,那柄本如长蛇颤抖的天子剑便倏然死去。
再无一丝剑吟。
那道即将脱鞘而出的青气,亦畏惧的缩了回去。
福宁殿中的女帝呵呵的笑。
有些傻气。
然而殿里烛影之间,却流转着浓郁的青春朝气,几乎让人以为这不是女帝寝殿,而是某位尚未出嫁的大家闺秀的深闺。
笑着笑着的女帝忽然蹙眉哼了一声。
捂住了小腹蜷缩起来。
旋即几乎呻吟的自语,“我一定得去找那个花蕊夫人问问,她这六百多年怎么活过来的,就不痛么……咦,貌似可以问一下道家高人。”
道家修身。
蜀中那个老妖婆花蕊夫人,应该属于道家。
想到此处,女帝稍稍安心了些。
不知道为何,女帝忽然想起了曾经某位御医的话,他说痛经是阴阳不调,自己欲要断绝这种病,就得立一个……
嗯,“皇夫”。
他是这么说的。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恐怕也是有心人故意指使他这么说,一旦自己真的那么做了,赵室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让自己交出玉玺。
真以为我傻?
别说这天下没人可成为自己的皇夫,就算是有,我还能为了这点痛楚就放弃心中那个梦想?
所以那位御医先是被自己骂了出去,后来又主动致仕回家养老。
三十岁的人养什么老?
没杀他,已是自己难得的仁慈了。
但不知道为何,今夜想起这件事,女帝没来由的想起了阿牧那个蠢女人。
我可是女帝。
是古往今来这片天下的第一位女子人间君王,是千古女帝。
又不是寻常女子。
然而很快就被教做人,小腹处的一阵痛楚让女帝痛得一阵抽搐,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种无法遏制无法忘却的痛楚,彻底将她打回了原形。
看着床单上面那些因为身体蜷缩翻动而新鲜绽放的嫣红桃花,这位千古女帝已经没有力气唤宫女换床单,只是用无奈又带着哭音的声音呢喃着,“我就是个普通女子啊……”
我恨!
最后女帝只能蜷缩在被窝里,恨恨而又无力的呢喃了一句。
这黑夜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