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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云旗想直起身,手却被拉住了,这次他没有去挣开,即便那拽住他袖口的力量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他想如果柏康再叫一句“薇薇”,他干脆就替舒涵薇应一声。
    没想到,柏康的神智又清醒了,他说:“小旗,你来了。”
    扯过身旁的椅子,柏云旗一只手被柏康攥着,坐到了病床边上,“嗯,他们可能都来不了了。”
    “来不了是对的。”柏康说,“人都有一死,活人该先去做好活人自己的事。”
    柏云旗心说那你把我叫过来是因为什么,我看上去是很闲很没事做的样子吗?他这样想,干脆就直接那样问了:“您叫我来是干什么?”
    等不到柏康的回答,柏云旗眼角瞥过床头柜上的一本书,熟悉的封面,他在闻海手里见过很多回,那本《邮差总按两次铃》。
    “您也爱看这本书吗?”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书随便翻了几页,“虽然很不想让您们两个扯上关系,但闻海也很爱看这本书。”
    走廊里一阵骚乱,接着又是谁歇斯底里的哭喊。
    “您听。”柏云旗说,“邮差总按两次铃,到最后,谁都逃不了。”
    “小旗,你相信人有下辈子吗?”
    “和闻海在一起的时候相信。”柏云旗看着他,手里的书翻在最后,“但是想起您,还是不要有了,咱们这辈子欠来欠去一笔烂账还不清,要是还有下辈子,就太没盼头了。”
    柏康嘴唇动了几下,猛然开始抽搐,检测生命体征的仪器疯狂作响,早有准备的医生护士训练有素地鱼贯而入,薛艳梅跟在最后面,抱着胳膊站在门口没有走进来,柏云旗退到了最后面,护士转过头语气不耐:“家属请先离开!”
    柏云旗巴不得离开,立刻走了出去,出门没有理会薛艳梅,他蹲在消防通道的楼梯间里,给闻海打了电话,又是月亮升到楼顶的时候,那边照旧只“嗯”了一声,表明自己在听,柏云旗就缩在角落里听那头的人在翻书,外放音响里是首单曲循环的英文歌,歌词在说孤独的人都是可耻的。
    好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不用他去耗费口舌叙述那些粉饰太平后的心绪——鉴于人类的自以为是和自欺欺人,所有能被语言表述出的情绪都是掩盖真相的谎言,既然是谎言,就不该奢求能换得谁的理解。
    “在读什么?”
    “《城南旧事》。”闻海说,“念给你听?”
    柏云旗疲惫地闭上眼,轻声道:“好。”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闻海的嗓音原本应是很好听的,只是抽烟抽多了,又沙又沉,稍稍提起一点声音就有破锣的意思,这会儿徐徐低声念着,却有着别样的安抚意味,“‘……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我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么怕呢!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楼下响起孩子们的笑闹声,柏云旗忽然难过,想起几天前的那个梦,又想起一个女人对着他唱歌,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甚至想起来舒涵薇那声带着颤抖的“哎”,她答应得那么轻易,轻易得好像这本就是他应得的。他用力压住眼眶,隔着消防门听见护士在叫“柏云旗,柏云旗去哪里了,病人想见你。”
    “我进病房了。”他说着站起身,也不去掩饰发颤的声线。
    闻海沉默,他并不擅扮演劝慰的角色,更多时候天塌了他扛着,扛着扛着就没力气再去想自己那些鸡零狗碎的事了,似乎人人都知道他有多累多难,都在劝他别委屈别难过要好好休息好好活着,却从没人告诉过他如果他放手了,这塌下来的天又该怎么办。是,大不了大家一起死,死了又要怪他怎么不能坚持下去,所谓顶梁柱和冤大头其实是一个角色,无非是这事儿办的漂亮不漂亮而已。
    只是他觉得,既然他已经到这般境地了,柏云旗总该过得轻松愉快些,都是爹生娘养先生教的,不能欺人太甚。
    “别挂电话了。”闻海最后说,“就当是我陪着你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柏云旗就坐在柏康的病床边,经过最后这次抢救,那人已经看不见了,医生也说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和必要了,好好送走老人让人走得心安才是当务之急。
    什么心安不心安的,其实都是活人的事,将死之人,心怎么安怎么不安,该离开的时候还是都不耽搁。
    柏康蒙着雾的眼睛执着地去追着柏云旗的方向,他的意识也混乱了,颠三倒四地给他讲故事,讲自己的创业,讲自己的辉煌,也讲自己的罪孽,最后他提到了舒涵薇,不是那个华服浓妆撒泼打滚的疯婆子,他的故事里的舒涵薇还是个蔷薇花般的女孩,鲜活娇艳,笑声泠泠,爱唱歌跳舞爱吃米花糖,他们相遇在初雪之日,相爱在立夏那天,恰好那日楼下的蔷薇花成片的开,要宿命有宿命,要浪漫有浪漫,那时柏康是在月夜弹钢琴赌情诗的男人,舒涵薇也是穿着碎花裙在冰冻的野湖上跳恰恰的姑娘。
    他仅余的爱恨都给了那个女孩,竟然会是如此惨烈的收场。
    柏云旗只是听着,从不接话,他也没接话的资格,毕竟这个罗曼蒂克故事的转折点就是自己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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