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你为何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族长正了正身子,凝重又似不安,“你脸上的巫印,名为欺天。”
最后两字她说得极轻,从声音里能听出深切的畏惧和忌讳。
巫溱略垂了眉眼。
这东西听起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自北漠醒来时,她脸上的东西就仿佛活物一般,一日盛过一日。
“三百多年前,大胤初立,我们巫族的大族长诞下独女,是个早夭的命格,自幼体弱多病命里活不过十七,那姑娘极其聪慧,长老们也心疼她,可药石罔效,大族长用了十五年去寻求解决之法。”
明知出生就是这样的命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日一日的离死亡更近。
世间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此。
“后来呢?她找着了?就是族长所说的欺天?”见她似乎陷入了回忆,巫溱忍不住出声询问。
按理说这是三百年前的事情,族长并没有切身参与过,但她说起来时仿佛是昨日旧事。
追忆,还有隐藏得极深的痛苦。
巫溱此时没有探查他人隐秘的心思,只当没有察觉。
族长回过神,望向她的脸:“欺天,是为了换命。”
一人的命,换另一个人的命。
她起身从桌案上拿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递过去。
“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可还熟悉?”
巫溱抬起手指尽管有些费力,依然伸手接过了。
模糊的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有些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先前只是匆匆的一扫而过,如今细看便显出极大怪异来。
只这么一会儿,那半张脸上又浮起了几条淡红的疤痕。
手指轻轻抚上去,镜中人与她做了同样的动作。
这张脸,只余下两三分像她了。
一个人的样貌可以在短时间内变化如此之大么?
这不符常人的认知。
就算是师父也没有这样通天的手段,难道还能将脸皮揭下来重新画一个不成?
不由看向族长,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当年,大族长的本意是续命,以一个命格截然相反之人的命,去续她女儿的命。”
“以命续命?”巫溱拧起眉心,“我一直以为那是传说。”
说白一点,就是夺了那人的生机转接到她身上,行的是逆天之事。
若世间真有这样的法子,岂不是早就大乱了?
“那姑娘活下来了吗?”她问道。
“活下来了,也可以说没有活下来,”族长的神情有些复杂,“但参与此事的长老们...”
她顿了一顿,可她不说巫溱也明白,这样逆天的事情,岂是那般容易的。
“十二位长老,只有一人活下来,那姑娘安稳的过了十七,当年巫族虽然大伤,但到底是成了,总归得了些欣慰,”族长接着说道,“可是没多久她们就发现那姑娘的容貌渐渐变了...”
巫溱一愣,不由看向手里的镜子。
“变得与那人极其相似,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姓,也忘记了自己的过往,行为举止完完全全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续命终究变成了换命,活下来的人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个。”
“族长才发现自己酿了大错,将此事相关的所有东西都毁了去,且不允许任何人再提及,可惜最终还是出了纰漏。”
“人么,都有私心,尤其将死之人,”族长冷笑了一声,“这样的东西既然问世了,又怎么可能轻易毁得干净?侥幸活下来的那个长老将它私藏起来,潜心研究数年,想要完善续命之法。”
平白搭了十数条性命进去,那长老半截身子也入了黄土,心里生了悔意,便带上几分怨恨和疯狂。
那时候邾州城里每隔几月便会少上几个孩子,但除了孩子的父母谁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每年被人牙子拐走的小娃娃总有一些,官府也顾之不及。
一来二去,竟然从未被人察觉。
“这么说来,这所谓的欺天便是出自那位长老之手?这东西既然出自巫族,又怎么会出现在我身上?”
她不信巫族能容忍,既然那长老的事情已经被后人知晓,显然当初是没有成功的。
所以续命之法依旧是个传说。
族长轻轻叹了口气:“究竟是不是出自他手已经没有人知道,但总归是出自他那一脉,一百六十年前他后人将宫里年幼的太子偷偷换了出来,酿成泼天的祸事,才暴露了这欺天之术。”
“整整十年的腥风血雨,长老一脉一百七十六人皆尽处死,最后才了结事端,这欺天之术也被列为了禁术。”
当时的族长得了教训,就没有一味的毁去这东西,只将它传给下一任族长,嘱咐他们要时刻提防它重现人世。
巫溱的唇角扯出一个凉薄的弧度。
她是巫族之人,用在她身上的却是巫族禁术。
何其可笑?
“所以,那长老一脉仍有余孽?”
此番回来是为先人复仇还是要重续一百六十年前未成之事?
族长摇了摇头,神情沉重:“是否有余孽我们尚且并不清楚,这次见到你之前我也没有料到竟与此事有牵扯。”
“究竟何为欺天?”巫溱问道。
这显然不是当年失败的续命之法,她虽失了部分记忆,行为习惯却仍然是她自己的。
而如今在京城里的那一位,如果连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换了命又能如何?
就算是一个傀儡,也得知道自己是傀儡才能有最大的用处。
“等你脸上的巫印蔓延到心口的那一日,京城里的那一位就成了真正的巫溱,她有你的容貌,你的命格,甚至你的气机,任是神仙来了也看不破。”
那人回到京城后就没有在人前出现过,被藏得极好,若不是族里一直在盯着巫溱的命数,他们丝毫不会发现端倪。
“必先欺天,方能障眼。”她缓缓凝重道。
“没有破解之法?”巫溱问。
她如今的模样怕是连邾州城都出不去,又何谈回京。
“只要你能杀了她,自然可以拿回你的一切。”
族长说得淡然,巫溱僵硬的扯了一下嘴角。
在守卫森严的京城里刺杀当朝祭司?
恐怕先死的那一个会是她,且没有全尸的那种。
“若是巫印蔓延到心口,我会如何?”她还是问眼前的事。
风从半开的窗外吹进来,有些凉。
族长垂下眼,梳得整齐的头发落了几根下来,声音似乎也被吹得冷了几分:“必死无疑。”
巫溱闻言,神色平静,只是手指极轻微的痉挛了一下。
说是换命,其实是夺了一人命,而后被弃之如敝履。
但巫族既然将她带回来,定然是有别的法子,否者花费力气救她一个必死之人有何用。
族长今日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叹气,神色复杂的盯着她:“你的资质不是最好的,族里依然让你去接替祭司一职,可知为何?”
巫溱自然不知道,她生来第一眼看见人的便是师父,无父亦无母,师父也从不与她说这些事。
族长并不指望她的回答,自顾自的接下去:“我们巫族有一桩命定的大劫,若越不过去,便是举族覆灭的祸事,你在十五年前应劫而生时命数便注定了,所以你必须活着,即便倾族之力。”
灭族?
巫溱的眼皮跳了一下。
巫族在邾州避世了上百年,祭司虽脱离了巫族,到底是巫族人,祭司之下尚有巫臣一脉供奉,要灭族又谈何容易?
“这巫印...族长有法子?”
巫溱的心脏跳了一跳,不知为何有些不好的预感。
“换命。”族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