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复转目光朝纪齐的方向,便在他身侧不远处,也是人群之中,看见了顾淳月。
长姐的发髻都散了,长长如瀑的青丝垂着,也半湿不干。她身上裹着件宽大的粗布衣袍,只裙摆露出绫罗锦绣,却更衬得那张脸如月,不知是否浸过水的缘故,格外白,点明眸黛眉在其间,美得摄人心魄。
那双素来如月华的眸子此刻光华全无,漆黑如暗夜地,就那么望着纪平。
终究没成啊。阮雪音默观这画面,心中哀恸。她该试过,试过一次又一次,劝不住郎君,改不动结局。
场间百姓几乎不认得长公主,这般装束就更认不出。顾星朗见淳月始终站在那头不动,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去看阮雪音。
阮雪音给了他一个什么都不用做的眼神。
谁都不用做什么,因为顾淳月只会站在那里。该说的话她应该说过太多,没气力也没必要再重复。她只须站在那里,向纪平最后一次表明立场,最后一次,让他选择。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三岁便认得他,十岁前玩闹相伴两小无猜,十岁后有了心思开始避嫌,好几年忐忑暧昧终于十八岁那年嫁了他。
皇室高门,百里红妆,这样青梅竹马的故事代代都有,却并非每对都能修成正果、儿孙满堂。
此朝此代的大祁长公主夫妇,原本是最有希望也最受期待的。
终还是要步更多人的后尘,走上无法圆满的不归路么。
第九百一十五章 沧浪之漪
顾淳风一心要纪齐出现对质、指认其兄,他真来了,她却因眼前场面继续不下去。
浩瀚人海,认识或不认识长公主、理解或不理解此刻状况的,都不约而同为这遥遥对视的一男一女凝神。
分明安静的对视,艳阳下却荡出波澜壮阔的涟漪。
有孩童声响起在正安门内,是纪宸早先百里和灵华殿两名小婢没跟着主子出宫,实是奉了十三皇子之命,假传圣旨,总算将孩子从重华殿抱了来。
纪宸已经三岁,行动敏捷,咬字虽还不十分清楚,已能说许多话。他不喜被除了爹娘以外的人抱,嚷着要自己走,此刻便小小一个人儿气势无双地走在三个大人前面。
离得远又隔着群臣,他尚没瞧见爹娘。
顾淳月和纪平是日日陪伴他长大的,岂会听不见,第一个音出便知儿子来了。
不许让他出来!带回重华殿!顾淳月如永夜的眸子忽起巨澜,厉声怒喝。
纪宸被莫名其妙带出来,原是懵的,乍听见娘亲声音,浑身一震,拔腿便往正安门外跑。
娘亲!娘亲!他许久没见过娘亲了,总问爹爹,爹爹总说娘亲有要事在办,过两日就回来。
-两日是几日啊?两日怎么这样长。
三岁幼子不会数日子更记不住日子,只觉漫长,仍是日日问。
快了。纪平便答他。明日就回来。
原来这会儿就是明日啊。纪宸心里想,高兴极了,越跑越快。
太安静了,天地间只有孩子哒哒哒的脚步声。顾淳月听着那声愈近,悲从中来,一直定看纪平的视线转开,向着淳风,几乎乞求地,
带她回重华殿,小风。
孩子是小漠吩咐带出来的,此刻长姐要她带回去,顾淳风有些糊涂,一时没动,眼泪却落下来长姐明明没哭,可那神情分明是在哭,她听见了她心里的哭声,没法不跟着哭。
淳月见淳风这样子,知道是不中用了,又看阮雪音,一个字都没说,却笃定她明白。
阮雪音当然明白。她不想让儿子看见爹爹亡故,或者,爹娘亡故。
何至于此!阮雪音再次愤怒起来,朝朝生死未卜,宸儿正奔向也许此生最大的噩梦自己与顾淳月的处境并不相同,心境却何其相似!
她压着怒让淳风去拦宸儿,又吩咐小漠去请宁王,最后自己走到纪平面前,沉沉道:
我知道你为了什么。
语声低,不足为第三人闻。纪平因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收回凝望淳月的视线,看了阮雪音片刻,
殿下当然知道。整个青川都知道了。
阮雪音摇头,他们知道得不全。我还知道一个没人知道的缘故。
纪平素知阮雪音明慧远胜常人,素知她与顾星朗一样善察人心,却不知顾星朗靠的是历练,而阮雪音靠的是天分。愿闻其详。
纪相多年来用心教导君上,在宫里的时间恐怕远多过在家里,也就是说,纪大人少年时,经常见不到爹爹,而见不到爹爹的缘故,是君上。
纪平没太懂。
人心的暗河,有大半连自己都不知道。
同时君上聪慧,天赋卓绝,纪相回到家,经常夸赞吧。他要携领群臣,又要辅佐君上,自然就没多少时间分给你;但他依然是很好的父亲,会给你方向,更会以身作则,你看他处世,久而久之自然便学会了;可你还是遗憾,甚至对君上嫉妒,生出争斗之心,平生夙愿,要与他一决胜负。
阮雪音一口气说完,始终盯着纪平的脸。
这番猜测从长卷上的字迹而来,从纪平说顾星朗的字也与父亲像那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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