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风伴阮雪音园子里走动消食,讲起沈疾一躺大半月终能白日清醒,又言及相国致仕,已获御批,纪氏兄弟倒仍在朝在军,瑜夫人此番却自请留守宫中。
说是照岁迎新年,嫂嫂你又将产,宜赦天下,不宜见血,四哥家眷淳风望冬日殿阙上层云,目光微渺,话出口方反应不妥,信王府监禁至今,看样子,会到二月处刑。她想说得尽量平实,却分明是兄长,哪怕与顾星朗相比亲疏有别,
去岁在梅周,武敬侯求情了么?
问得小心翼翼,阮雪音听出来其实还有希冀。
一整个十二月淳风忙着照料沈疾,就在他宫外府邸,曾经或为他们婚后居处。故而许多情况她不清楚,是新年过,尘埃定,方有此时空闲询。
那夜在梅周客栈里,顾星朗终归光了火。
后来亲往军中检阅,对此回合战事作了说明,包括近降之策与后来和谈考量。
他于治军上之亲近坦诚,阮雪音一直认为出色,哪怕马背上夺天下的开国君王,也非人人能做到这步。竞庭歌称其穷毕生之力收买人心,阮雪音却觉若真做到了将心比心、以心换心,道或者术,其实不重要。
嫂嫂?淳风见她出神,伸手拽衣袖。
应该吧。阮雪音遂答,我当时累坏了,蒙头大睡,不太清楚。
那晚顾星朗回屋很迟。该确见过檀尤,她也是真不知道。
淳风歪头想了想,那间客栈的床铺是舒服,被子也软,我当初因此贪睡,早上几乎起不来。因纪齐谙熟,住店不花银子,她还取笑过是否纪氏产业,被当场驳斥了,
所以相国致仕又是怎么回事?与信王谋逆有关?
纪桓是随柴一诺到的北境,早已传开。
阮雪音走得累了,停在老树下摩挲粗圆主干上深镌的纹,真如此,纪平与纪齐不会安然,瑜夫人也已受了牵连。
是这个理,却仍没解释缘由。淳风待要再问,阮雪音回头微笑:
何必上心,都是些没意思的事。
淳风看着她手指过处那些凸出的树皮纹路,也走近摩挲,粗粝冷硬的,如时岁无情。从前我也觉得没意思,如今不知怎么了,像着了魔,又似上了瘾,看事听人言,总忍不住想立场品深意。
两人手掌都覆树干上,被深棕暗黑衬得格外细白。不好。阮雪音道。
是不好。淳风笑应。
一月万物眠,鸟啼蝉鸣皆不可闻,唯风声展韵律,遥送天涯歌。今日云积,日色时有时无,胜在山岭辽阔,枝叶凋敝不成荫,树下亦敞亮。
阮雪音便在这静谧、敞亮和愁绪随淳风言论起的下一刻,感觉到了小腹阵痛。
只刹那,就像吃多了冰食的绞痛。
她有些不确定,立在原地默等。
绞痛没再来。她遂携淳风往廊下茶桌去,说要喝点水吃两块枣泥糕,云玺候在桌边刚摆好吃食,见状开始倒热饮。
阮雪音停在了半道,微躬身。
嫂嫂?淳风瞧她蹙眉,忙上手扶。
怕是。
淳风眨眼,是什么?
云玺何等警醒,已然冲过来,夫人觉得如何?奴婢就传御医?
阮雪音点头。
云玺高声唤人之雄浑予顾淳风当头棒喝。快!她招手扬声更为雄浑,去找我九哥!
阿忆哪知御驾在何处,出了秋水长天只晓得劳动禁卫。禁卫伴君日久都成了精,闻知是何事半刻不敢误,当即狂奔传马驾了便往山里去。
隆冬少翠色,视野更阔,找人亦容易些。群山轮廓间顾星朗居中,小漠与黎叔各在左右正并行,身后二十人小队因君上骑得慢,也慢以至于将走神,被忽至的马蹄疾声扰得虎躯皆是一震。
什么人!御驾在此也敢造次!
那前来禀报的禁卫深知珮夫人诞育大过天,又不谙妇人生产道理,只怕报晚了待圣上回去小殿下已降生,顾不得礼数,且奔且喊:
夫人快生了!君上!请君上速回行宫!
隔着距离又实在嘹亮,喊声既出顷刻响遍四野直冲云霄。顾星朗骤勒马呆了呆,第一个念头闪午后出门时还好好的啊,第二个念头是她分明说过头胎费时,自己出来也才不过半个时辰怎就快生了?!
九哥。小漠见他愣神以为是将见孩儿欢喜糊涂了。
哪还有人应。
他话音落奔宵已掉头,瞬间驰出数里只剩荼白衣摆曳在青天下。
骑速太快难于视物,顾星朗却觉碧落之下所经高木通通绽出了新芽。
那苍穹原是空的。
因沿途高树绽新芽渐生绿意。
又因树树皆新绿交织连绵成了一整个春天。
今年春天来得这样早。他心想。早过二十三年来所有春天,只须驶完这条根本不是路的山野径,回家,春就在尽头。
行宫内不可策马,但人人目睹了白衣飘飘的少年天子独驾奔宵回家。
以至于秋水长天外急停的马鸣声太响,阮雪音正庭中走圈,愕然回头。
顾星朗冲进来见她站着也愕然。不是说快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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