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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竹秋 第264节
    六月间,四艘满载黄金白银的官船驶回京城,船上的四百两税银归入国库,解了朝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境。
    各地的赈灾款有了,辽东、东南的军费有了,官员们的欠俸也补上了。
    这些情况大部分老百姓并不知晓,他们听到的是皇帝在南方带头横征暴敛,抄了无数有钱人的家,害无数商贾倾家荡产,还派军队镇压反抗者,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同月又传来风雷之信:皇帝打算取消对读书人的优待。
    自太、祖以来,秀才和举人、进士分别享有八十、四百、两千亩地的免税优待。
    朱昀曦想恢复对秀才征收全额赋税,举人征收一半,进士和官员的免税优待减为五百亩。
    政策将在浙江试行,当地平民赋税相应调低四成,三年后推广至全国。
    柳竹秋接到消息惊讶失语,旁边陈尚志高兴道:“陛下南巡果然起了大作用,他定是看到民间投献兼并土地太严重,才设法除弊。取消对那些书生的优待,就能追查藏匿在他们名下的逃税田地,那些家里田多的官员也不能闷声发大财,搞得官富国穷了。”
    他只看到改革的好处,没瞧出危机。
    柳竹秋眉头深锁:“陛下这一步走得太急了,他根基尚未完全稳固就逮住这条最毒的蛇拔牙,稍有不慎便会反受其害。”
    朱昀曦的初衷是缓解土地兼并,让富人多为国家出力,减少穷人负担。
    可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穷人逼急造反还能派兵镇压,很难伤及君王。那些富人里可多得是高官权贵,有心暗算皇帝,将是无孔不入的。
    她忧心如擣,放下顾虑给朱昀曦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奏疏,劝他暂停这项举措,待回京后从长计议。
    这条戳中全国官员士绅命脉的新税改无悬念地遭到强烈抵制。
    各地府学县学的书生们公开游行示威,煽动寄付在他们名下的农民暴动,官员们消极对待,有的还怂恿学生闹事。
    京城里国子监的生员集会抗议,百官联名具书反对新税改,还自下而上地掀起怠工浪潮,衙门事务停摆,整个社会都受影响。
    混乱持续将近一个月,新旨意传来,说新税改只是皇帝的设想,等回京与群臣朝议后再决定是否实施。
    面对空前的压力,朱昀曦妥协了,但他“异想天开”、“变乱成法”的念头已惹得士绅阶层人心惶惶。
    或许是诅咒他的人太多,竟很快应验了。
    七月十一这天皇长子庆王、皇二子景王和皇三子曹王三兄弟跟随母亲梁贵妃去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在慈宁花园一处凉亭玩耍时,亭子骤然坍塌,三位皇子和窦贵妃全部殒命。
    太皇太后受惊过度中风晕厥,经御医救治两日撒手人寰。
    噩耗传出,人们私下猜疑,都感觉这悲剧太蹊跷。
    冯皇后无子,皇长子庆王是储君的热门人选,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舅舅做后台,太子之位唾手可得。
    由于这层原因,京里又兴起谣言,说今上忌惮窦氏,厌恶庆王三兄弟丑不类己,不愿立他们为嗣,故意使人暗中破坏凉亭,制造意外。选在慈宁花园动手是因为可以借太皇太后为由不予调查。
    柳竹秋听柳尧章讲述流言忍不住骂造谣者居心太恶。
    “陛下是不喜窦妃和梁家人,但还是疼爱那三个儿子的,而且侍奉太皇太后至孝,怎会拿她老人家做掩护杀害亲生骨肉?”
    柳尧章说:“他们造谣陛下不会追查,可现在东厂和锦衣卫都在加紧查案,我在内官监的学生说这几天宫里一大半的人都受审了,连皇后娘娘宫里的人都不例外。估计陛下收到消息即日便会赶回来为太皇太后治丧,届时宫里定会兴起大狱。”
    收到窦妃母子的死讯,柳竹秋便在琢磨案情。
    本朝以孝治天下,太皇太后居住的慈宁宫,修缮是紫禁城里最细最勤的,凉亭无故坍塌绝非意外。
    窦妃母子的死因的确可能牵扯到“立储”,目前册立呼声仅次于皇长子的是李惠妃生的皇四子胶东王,这还得益于柳竹秋当年为朱昀曦献上的“吉梦召麟儿”的计策。有庆德帝的余恩加持,更兼李家门第低微,在朝中无甚势力,大臣们也很拥护胶东王。
    而朱昀曦目前表现出最喜爱的是冒舒妃生的皇七子义安王,因为冒妃的表哥就是他倚重的五军营总兵官单仲游,为这缘故官员们反而很排斥。
    假如朱昀曦说要立皇七子为嗣,定会遭到群臣反对。
    那么杀死梁妃的会是李惠妃或冒舒妃?
    柳竹秋认为都不可能。
    李妃自生下皇四子后一度得宠,与窦妃闹过一些龃龉,但那都是朱昀曦有意扶持怂恿的,李妃对皇帝敬畏服帖,绝不敢恣意妄为。
    冒妃身后的单仲游是朱昀曦驾前第一忠仆,更不会如此悖逆。
    如果将思维越过“夺嗣”深入探究,此案似乎关联着更大阴谋。
    柳竹秋综合分析局势后得出见解:“陛下尚未立储,若遇不测,由谁继位就成了朝廷的头等大事。本来窦家势大,庆王有长子优势,陛下宾天,他可顺理成章继位。庆王若薨了,景王、曹王也可依兄终弟及的规则依次继位,皇位仍由梁氏控制。这才是凶手杀死窦妃母子的原因所在。”
    柳尧章吃惊:“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谋害陛下,不愿皇位传给庆王三兄弟,造成窦氏掌权,所以先杀死他们,窦妃只是陪葬品?”
    柳竹秋点头:“陛下剩下的四个儿子里,除义安王外,其他皇子的母家都无势力,继位后便于控制。冒妃虽有单仲游做后盾,但义安王年纪最小,按派辈轮也轮不到他。”
    照此推断,凶手已呼之欲出了,即是那些惧怕朱昀曦继续实行新税改的权贵们。
    柳尧章觉得这假设过于骇人,说:“陛下已将国事托付载驰兄,宫里也还有陈公公把持着,就算圣躬有失,时局也不会轻易随那些们的意愿走吧。”
    柳竹秋说:“他们有胆子谋害皇帝皇子,还会对萧大人和陈公公手软吗?你快将我的话转告萧大人和陈公公,要他们上书向陛下示警,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她嘴上笃定,心里也盼是她太敏感多心,比起文官集团这个恐怖的庞然大物,当年的阉党顶多算肥硕一点的螃蟹。
    但仅仅过去四天,便传来应证她设想的凶信。
    陈维远和东厂督主杨自力出宫办事,途中乘坐的马车与一辆装载火药的车相撞,引发爆炸。
    杨自力当场身亡,陈维远双腿炸断,被随从救出没多久便咽了气,死前在随从的衣衫上写下一个奇怪的字符。
    当晚,柳尧章将这个从张鲁生处得来的字符交给柳竹秋。
    一个宝盖头,当中加了一捺。
    据张鲁生说慈宁宫的血案并无进展,陈维远应该不是在暗示凶手。他最在乎的人是朱昀曦,这字符八成是留给皇帝的遗言。
    肇事车辆隶属王恭厂火药库,是去神机营送军械的。车夫、押运差役和下达转运令的官员都在车上,随爆炸一同身死,无法追查是人为还是事故。
    柳尧章怙惙道:“季瑶,你的预测似乎是对的,他们杀害了陈公公,接下来就将对陛下下手了。
    我已让张鲁生递出八百里加急再向陛下示警,加派人手去迎驾,但愿陛下回程中别出意外。”
    陈维远和杨自力死后,司礼监由排位次于杨自力的秉笔太监辛万青掌管。
    宫中的最高权威也换成了冯如月。
    她生怕皇帝回宫前再出祸事,授意辛万青联合张鲁生、单仲游和萧其臻对京城戒严,将每晚的宵禁提前了一个时辰,增派兵丁守卫皇城,提心吊胆巴望丈夫快些回来。
    八月十二,柳家人护送柳竹秋的养女璎儿到京。
    这孩子是阮玉珠为朱昀曦代孕生下的,柳竹秋认做了女儿,此前由柳邦彦夫妇照看,今年已满三岁了。
    她想父亲年事已高,范慧娘照顾他够劳神了,且璎儿渐渐晓事,该跟着爹娘生活,四月便寄信回成都,让父母派人送她来京。
    二老想是舍不得璎儿,磨蹭到六月中旬才送她动身。奴仆们怕孩子经不起颠簸,行进速度缓慢,这趟路足足走了一个半月。
    柳竹秋有两年多没见到璎儿,看她比出生时俊秀多了,五官很像朱昀曦。
    孩子认生,不愿让她抱,陈尚志接过来,哄着说:“囡囡乖,我是爹爹呀,你看我们长得多像。”
    边说边走到镜子前,一大一小两张脸并在一起让璎儿比较,连问:“像不像?像不像?”
    璎儿瞧着是很像,生出亲切感,照他教的叫了:“爹爹。”
    陈尚志再教她叫柳竹秋“娘”,她也乖乖依了。
    陪璎儿来的保姆早前听柳竹秋信上说陈尚志的傻病痊愈了,还不大相信,此刻亲眼见到,喜得直念“阿弥陀佛”,恭维柳竹秋:“只有大小姐有这么大造化,感动得老天显灵,换您一个聪明姑爷。如今看,二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璎哥有这样的父母也是好福气。”
    柳竹秋叹道:“最近京城不太平,早知道我就不让你们过来了。”
    保姆忙说:“进城时我也觉得不对劲,城门内外上千号兵丁守卫,说皇上今天要回京。亏得我们进城早,再晚些就不让老百姓进入了。”
    没收到异情,朱昀曦想是平安抵京了。
    柳竹秋稍微放心,午饭后和陈尚志一起逗女儿,问保姆璎儿在家时可曾学过识字。
    保姆说:“老爷年纪大了,精神差,夫人也不大认识字,说等你领回去自会教,便没着人教她。”
    柳竹秋很不快,她在璎儿这年纪时已背完《诗三百》了,老父亲定是把她当前车之鉴,故意不教外孙女识字。
    陈尚志笑劝:“我看岳父是怕教岔了惹你生气,璎儿现是白纸一张,教起来更容易。”
    他抱璎儿到书案前,写下她的名字,说:“璎儿,爹先教你认你的名字。”
    璎儿只想去花园玩,不耐烦听教,陈尚志教她握笔,她抓住笔杆在名字上斜画一杠,嚷道:“我要去池塘看鲤鱼,不要认字!”
    陈尚志宠溺地应了,抱着她往外走。
    柳竹秋苦笑着摇摇头,看向被女儿画花的纸,那斜杠架在名字上,突然电光火石地给予她启发。
    陈维远死前力气将尽,只能书写简单的符号。那个宝盖头会不会是个宫字?中间那一捺代表“x”。
    他在提醒朱昀曦宫里有危险,让他别回宫!
    皇帝这会儿已进城了,柳竹秋没时间细思斟酌,急命人备车出行。
    她已怀孕九个多月,肚子高高隆起,行动笨拙了许多。陈尚志不放心,要跟去陪护。
    柳竹秋正色道:“璎儿来了,我俩不能都去冒险。你守着孩子,若我天黑还没回来,你就速去找三哥或萧大人。”
    她乘车赶到正阳门大街,听说皇帝的仪仗已过去多时。
    来到东华门,只见宫门紧闭,守卫比平时多出一倍。
    她上前向守门校尉通报身份,说有要事进奏皇上。
    校尉不肯放行,说接到上命,自今日起封锁宫门,外臣概不许入内。
    “我要见僖嫔,或者皇后娘娘,事关陛下安危,若耽误情报出了差错,诸位恐难逃罪责。”
    荥阳君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校尉进宫传话,带着满脸忧疑返回。
    “禁宫也封锁了,卑职已将您的话报知景运门的守卫,您先去一旁等消息吧。”
    柳竹秋越感事态可疑,无奈回到车厢,左等右等不得回音,命车夫转向去许应元家。
    许应元还没回去,但已捎了消息,说酉时前到家。
    此时已是未时三刻,柳竹秋留下等待,等到一盏滚茶放到冰凉,许应元终于回来了。
    他听门人说荥阳君到访,不顾满身风尘,快步跑去接见。
    柳竹秋瞧他的神情就感觉厄运迫在眉睫,抢先问:“陛下是不是出事了?”
    许应元惊诧之后释放更多恐慌,促急道:“您真是料事如神,陛下七月间便龙体抱恙,后来收到太皇太后、窦妃和三位皇子的死讯急痛攻心,当时便吐了好多血。事后不肯休养,催促队伍还京,这一路舟车劳顿病情更重了。今早进城前已昏迷不醒,此刻正在宫中由御医们会同抢救呢。”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三国演义》感谢在2022-08-06 22:34:13~2022-08-07 23:46: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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