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给他们的关系给一个定义,那就只能是希斯克利夫单方面是她的恩人。
玛丽艰难、而不情愿地面对了一个现实,自从认识希斯克利夫以来,她欠下他数不清的人情,而且好像一个也没有还……这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那么,除了“欠人情的人”和“被欠人情的债主”这层关系以外,他们还有别的关系吗?
好像没有,这又是一个玛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虽然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不愿面对。
玛丽没有在思考自己和希斯克利夫的关系上耗费很多时间,在战争面前,思考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很浪费时间。她将纱布和酒精分明别类放进柜子和抽屉,就又围上围裙跟着威尔逊医生进了手术室给一个新来的士兵手术。
她在医学上有着异于常人的天赋,很多复杂难懂的知识,她只需要一般人一半的时间就能理解透彻。很多人把这称为“上帝的恩赐”,但是玛丽更愿意把它归功于“实践”。威尔逊医生不可能腾出时间专门帮她解读课本上的内容,他在手术和日常生活中教学,至于理论知识只能由玛丽自己晚上研究。
但是对于玛丽成为威尔逊医生助手这件事,仍旧不少医生都在表示反对。他们认为玛丽不仅是女性,而且还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大学教育,不能够胜任医生助手的工作。威尔逊医生一直在尽量维护她,但经常有心无力,他太忙了,不可能去分心照顾一个女孩儿。所以大多数时候,玛丽还是靠自己。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更加棘手,而且匪夷所思的情况发生。比如现在。
“你应该多吃一点蔬菜!”玛丽举着一只胡萝卜对着一个躺在床上的士兵说,医院里很吵,她不得不提高声音,直到嗓子冒烟,“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搞到这些新鲜蔬菜,胡萝卜对你的夜盲症有好处。”
“行行好,天使。我从来不吃这个,胡萝卜吃起来就像魔鬼的大便。”士兵躺在床上,一条腿被高高吊起来,左眼上蒙着纱布。
“那你今天注定要吃大便了!”玛丽拿着那根胡萝卜来回挥舞着,她上次劝人吃蔬菜还是十年前,被劝导的对象是小妹妹莉迪亚。
除此之外,还有人因为信仰不同而冲突不断。拜亨利八世所赐,新教的力量日益强大,玛丽除了当护士和医生助手,还得时刻提防天主教的信徒和新教之间的冲突?!
玛丽更愿意信仰科学。
无数的事实表明,科学才是最终的力量。
病患之间的矛盾时有发生,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都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对着各自的上帝祈祷。
自从战争爆发,夜晚就变成了玛丽一天中最讨厌的时刻。
因为绝大多数去世的士兵都是在夜晚离去的。熄灯以前他们还在和玛丽说晚安,等到了第二天早上,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学会接受死亡。你可以怜悯他们,但是不要浪费时间在哭泣上。”这是威尔逊医生给她上的第一堂课。
玛丽逐渐学会在死亡面前假装平静,她会对着一个已经被放弃治疗的士兵说,我向耶稣保证,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她也会陪在一个将死的士兵身边,假装是他们的妻子、女儿、母亲或者姐妹,和他们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特蕾娅。”一个失去一半身体的士兵捏着玛丽的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单词,“特蕾娅,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愿意。”玛丽握着他的手,她能感受到士兵的体温正在飞速流失,她把护士披肩脱下来,盖在他身上,即便谁都知道这无济于事。
“你不是特蕾娅。”士兵轻声说,眼睛开始涣散。“特蕾娅的头发是红色的,很多人不喜欢红发,但是我喜欢。”
“红头发很漂亮。”玛丽尽量把手握得紧了一点,希望能减缓对方体温的流失。
“假如你看见特蕾娅,请告诉他,科林威廉姆斯爱她。”科林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眼睛中仅存的光芒也消失不见。
玛丽握着他的手,点点头,许诺道:“我会告诉特蕾娅,你爱她,我还会告诉她,你是一个英雄,在战场上奋斗到了最后一刻。”
科林并没有听见后面的话,他慢慢合上眼睛,再也不用经受战火的折磨。
解脱。
威尔逊医生这样安慰玛丽,他们在得到解脱。
这可真不是一个好的理由。
战争最初开始的时候,玛丽会忙里偷闲地想,她和希斯克利夫之间究竟算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后来她也会想,新阿姆斯特朗的战场是不是又取得了胜利。
但是现在,她只会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希斯克利夫是否还活着。
随着战火的不断蔓延,继续生命,已经变成了一种奢望。甚至许多死去的人都不能得到一口像样的棺材。他们默默沉睡在异乡的土地,陪伴他们的只有身上的制服和牧师的一把泥土。
这是一个难得的宁静夜晚,月亮被狼烟刺破,剩下半个残影,没精打采地挂在树枝上。希斯克利夫坐在战壕里,借着月光的残影,打开一块铜镀怀表。表蒙子早已经碎裂,时针和分针也不知道去哪了,唯独剩下最纤巧的秒针,孤零零横立在表盘上。
怀表的另一面上,是一帧小小的女子画像。画像上的女子约么十五六岁,正值最好的年纪。她的头发是所有人都不会讨厌的金色,皮肤雪白,眼睛蓝的仿佛北爱尔兰的内伊湖,嘴角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她坐在蔷薇花丛中,穿着缀满花边的浅黄色长裙。怀表的背面刻着她的名字:凯瑟琳恩肖。现在,她应该被称作凯瑟琳林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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