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辞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眸中怒意褪去,覆上一层阴鸷的蔑弄。
不是似乎,那药的厉害之处,正在于此。
中毒之人在神志清醒时,蛊虫安静蛰伏,脉象和常人无异。相反,每当神经松弛安逸,体内蛊虫自然苏醒,沿着血液蠕爬作祟。
听上去对身体没有其他危害,可往往扰人惊慌害怕,片刻不得安宁,才是最大的折磨。
可惜了,这药只有七日之效。
便宜了宁常雁。
晌午阳光描绘着幔帐上百鸟朝凤,金线折射光芒耀眼,悠悠转醒的榻上人恍惚半晌,嗅闻鼻间安息香缭绕,才反应过来她在自己的寝殿中。
琅云听见动静欣喜上前,卷起床帐道:殿下可有觉得身子不适?婢子去请李府医过来。
宁扶疏道:不必了,本宫挺好的。
李府医是宁常雁送来的人,不如不瞧。
她坐起身,掀开半边被褥准备下床。
在她沉睡的这一日里,原主犹如过山车般跌宕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宁扶疏自然更加冷静。
这世上所有忧思成疾,都是积郁难消憋出来的心病。她对宁常雁没那么深厚的感情,认清了一些现实,没什么决定是做不下的。
琅云一边为她穿鞋,一边道:那婢子唤他们传药膳,想来殿下睡了这许久,定是饿了。
不用这么麻烦。宁扶疏嗓子因咳嗽发炎,出口声音还哑着,但语调极淡,随便做两道茶点,再配一份暖胃的汤,送去书房便好。
书房?琅云一愣,殿下风寒未痊,需得安心养病才能好得快,那朝政哪有身体重要。何况陛下素来敬重您,听闻您玉体欠安,想来也不希望殿下如此劳心劳力。
他当然不希望我操劳。宁扶疏蓦地冷笑讥讽,不带语气道,有些话以后不要说了。
婢子失言。琅云连忙低头,拍了下自己口无遮拦的嘴巴。
她怎么给忘了,自家殿下如今与宫里那位主子闹了矛盾。虽然她们做奴才的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瞧殿下这两日又是缠绵病榻,又是悲恸大哭,又是失魂落魄的,便知道绝对是顶顶大的事儿。
再说敬重一词,实在讽刺。
这个陈年旧习,必须得改。
她想了想,又补救说:其实这样的话,殿下就更该安心休养了,没必要为让您伤心的人劳神呐。
宁扶疏看着半身铜镜中的自己,理了理绘花披帛。她自有打算,遂没接琅云这话。
走到殿外,被迎面刮来的寒风一吹,倒忽而想起些其他事情。她道:对了
熙平侯,在东偏院吗?
这个婢子就不清楚了,听说是去安排一个朝暮阁来的少年了。琅云回话,不过驸马爷熬了好几宿没睡,将人安置完的话,应当也该回东偏院休息了吧。
熬夜没睡?宁扶疏狐疑。
是啊。琅云将这两日的情形如实道出。
从殿下前日早晨昏厥开始,便是驸马爷彻夜不眠地守在床前侍疾。还有昨日,驸马爷抱您回来后,就始终衣不解带地,先帮殿下擦去脸上花了的妆容,又极尽耐心地一勺勺喂您喝药。
就连您在梦中突然皱眉,也是驸马爷替您抚平的眉头。小婢女说着,掰扯起了手指头,算起来,驸马爷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两天两夜、衣不解带
整整二十四时辰
宁扶疏在心底重复默念过这几个词。
饶是铁打的体质也难经得住这样消耗啊。
宁扶疏走在冬日寒天中,倏然思及姑姑的话。流水宴当日,顾钦辞为了护她安危特地上山。便是说明,其实在她提出两人和离与送人回北地之前,顾钦辞就已经陪伴在她身边了。
哪怕自己没有抛出那些条件,他也会抱住被毒虫追踪的自己跳崖求生,也会背起崴伤脚踝的自己寻道观避雨。
心跳瞬间漏了半拍,沁在寒风里的手指也仿佛簇上一层暖意。
情不自禁地,唇角扬出淡淡浅笑。
殿下,您去哪儿?琅云在身后喊她。
宁扶疏恍然回神,发觉她竟然沉陷思绪中难以自拔,在自己的府邸上走过头了。
书房就在左手侧,推开门可见陈设典雅、摆件精致,桌案上整整六沓奏折,都是近日宁扶疏没能及时处理,而堆积下来的。
她将脑海中顾钦辞的身影暂时抛出,解开斗篷挂于屏风,在檀木椅子坐下,琢磨起几件当务之急的事。
宁常雁那日夜间还假惺惺唤她阿姊,做出一如往昔的姐弟情深模样,便说明小皇帝没想同她撕破脸皮。
想来也是,宁常雁所有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不论是敲打宋丞,还是猜忌顾延,最终都借了朝歌长公主之手排除异己。而他坐享其成,一点污名都没沾上。
他那么爱护自己的名声,这回,又怎可能留给史官残害手足这样的谈资。
说到底,他是要宁扶疏识趣儿。
主动卸下监国大权,他们就能和从前一样。
昨日沁阳姑姑规劝她的,也是同样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