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青竹却因为终于寻到了这熟悉的气味而觉得安心,那是他离开魂魄主体时嗅到的气味。
那是白子彦的气味,他虽不知谁是白子彦,又不知到底为何熟悉这气味,可当下他终是找到了。白敏中的气味与那实在太相似,简直是一样的。
“你姓白?”青竹这样开了口。
白敏中陡然回过神:“是,我叫白敏中。”
蔡琼吓得一直在抖,躲在白敏中身后颤着声音抱怨:“白姑娘啊,你怎么能告诉他你叫什么,难道不应该快点避开吗?我觉着实在太……”他一张脸已苦皱成一团,好似实在怕看到张谏之的这散魄。
与蔡琼相比,白敏中却要冷静得多。因为气味的关系被魂魄缠上,其实是逃不掉的,除非她死掉后彻底改了气味。
青竹忽对她绽了一笑:“恩,白敏中。”
白敏中虽冷静,可看到这样的回应却觉得……怪怪的。
掌柜素来不苟言笑,常以冷脸待人,何况也从未这样对她说过话。当下看着青竹这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恍惚间还是会觉着有些……不习惯。
白敏中忽然转过头去,问身后蔡琼道:“你见到掌柜了么?”
蔡琼忙道:“见到了,可被那和尚带走了,身子看起来还很虚呢。对了——”他想起那张字条来:“掌柜还留了字条给白姑娘,上头只写了‘一切安好,来年见’,看来张先生是打算跟那和尚走了,不让白姑娘去找他呢。”
不让找?
白敏中蹙了蹙眉。
她着实没料到这一桩,定定神道:“知道了,那字条在哪里?”
“留在双峰山脚下那间寺庙外了,得抓紧时间赶路了,近来天气不好,趁白日里不下雨,赶紧得捡回来。”
白敏中点了点头。
她才走了几步,青竹便跟了上来。白敏中也未回头,调了下书箱的背带,埋着脑袋便快步往双峰山赶去。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白敏中已是累得够呛。好不容易抵达双峰山脚下,白敏中在一堆乱草中翻找到了那张字条。是张谏之的笔迹,写得言简意赅,却令人揣不透其意图。来年见?来年在哪里见?实在是什么都没有说清楚呢。
她再一想,原本出发时张谏之便未说要与她一道走,只是因她丢了钱袋子遂阴差阳错走了同一条道罢了。
所以说,分开才是必然么?
她握着字条回头看,蔡琼已然不见了踪迹,视线所及之处,只能看到孤零零的青竹。她忽将字条递过去:“你……熟悉这字迹吗?”
青竹看看那字条,又望向白敏中:“似乎,是我写的。”
白敏中抿了抿唇,这下可好了,散魄的自我意识愈发强烈,将来还不知要怎么办。难道再将它赶回枉死城吗?可好似没什么用了。
她将字条收进书箱,沿着双峰山往东边走,青竹便跟了她一路。散魄用不着吃饭睡觉,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份熟悉的温暖,而白敏中,则恰好是这温暖所在。
入夜之际,因行至荒郊,故而就算想住店亦寻不到。白敏中走得乏了,停住步子,放下书箱,弯下腰敲了敲酸痛的腿,找了些枯草铺在地上径直坐了下来。
她有些口渴,翻书箱却只见水袋已是空的,遂叹了口气。青竹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见她这样,闭眼听了一听,与白敏中道:“东南方向有水声,不会很远。”
白敏中也听了一听,可她却什么都听不到。魂魄有时候某些知觉比活人要敏锐得多,白敏中决定相信他,遂起了身,拿过空水袋,只身一人往东南方向走。
不过走了百步,她便瞧见小河谷里的粼粼月光,再走一段便可见溪流。她低头掬水洗了脸,冷水让她骤然间清醒了不少,她往上走了一段,用水袋接了些溪水,回过头去,见一个人也没有,遂在这乱石嶙峋的河谷里闭眼站了一会儿。
闭上眼世界会安静得多。
她忽听到悉悉索索声,循着那声音望去,只见一些两只小妖灵在矮树丛中厮打,不远处还有其他的鬼怪妖灵聚成一堆不知在做什么。
白敏中迅速转了身,拎着水袋按原路匆匆跑了回去,瞧见青竹还好好地坐在那儿,这才舒了一口气,灌了一大口水坐下来休息。
她从书箱里翻出干粮来,递了一块给青竹,说:“你吃吗?”
青竹摇了摇头。
白敏中收回手,只好自己低头吃起来。可偏偏有些东西不让她好好吃,这荒郊野外的,浮游灵多得是,飘来飘去打架抢物什么的,实在是很讨厌。
她觉着身后有东西,回头一看,喂,这个家伙过来翻她的书箱做什么?!它又拿不走的!
对面的青竹倏地起了身,过去将那浑身黏糊糊的小妖灵给赶走了。
白敏中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吃。
青竹重新坐到原来的位置,静静看着她吃。
白敏中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因是觉得冷,便又去捡了些枯枝烧火,末了将手缩进厚棉衣的袖子里,在火堆旁躺下睡了。可哪里那么容易睡着?周围到处都是不干净的东西跑来跑去。夜晚是活人世界最安静的时间,可却是另一个世界最热闹的时候。
有时,真羡慕旁人看不到这些。
青竹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察觉到她还未睡着,忽然轻声开口道:“因为看得到这些所以觉得孤苦吗?”
白敏中没有否认,她睁开眼看着青竹。火光下他的面目更是柔和,五官神情都带了暖意,让人觉得身处幻觉之中。青竹将手伸过去,可立时又缩了回来,只唇角浮了一丝淡笑:“睡罢,若有什么东西来,我会赶走它们的。”
“恩。”白敏中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眼接着睡。
他是掌柜的一部分魂魄,即便有独立意志,也一定不会是凭空产生,或许张先生一直深埋压制或者缺少的部分,便是这散魄罢。
她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可似乎没过多久,便又下起雨来。青竹喊醒她,带着她往一个方向跑。白敏中背着书箱在夜雨里跑得飞快,可即便如此身上依旧全湿,棉衣浸了水又沉又冷,书箱也重得不得了,她跑得都快虚脱了。青竹看她这样,却也帮不上任何忙,他甚至没法帮她提起那书箱以减轻她的负担。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旧屋,似是供路过的猎户们用的,虽然旧得不行,可到底能遮风避雨。
白敏中搁下书箱气喘吁吁地翻找干的手巾,青竹却已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温着声音道:“西南角的架子上有干手巾,坛子里有米,缸里的水还剩一半,应是前天装进去的。”他又道:“有干稻草可以烧。”他陡然间回过头,望着浑身湿淋淋的白敏中道:“你……要换衣服吗?”
☆、【二四】
换衣服?哪有衣服可换……
白敏中看看潮湿的藤条书箱,就算有盖子盖着,里头也有雨水进去了,干净棉衣可能已经也湿了,罢了不换了。她赶紧将书与册子都翻找出来,仔细一摸,所幸都没有湿掉。她庆幸地舒了口气,随即走到西南角的架子前,取过干手巾擦头发。正当此时,青竹忽地走到了门口。
“怎么了?”
“有声音,不要出来。”青竹言罢便已消失在屋内,而那木门却仍旧紧闭。
白敏中左右看看,什么也未看见,外面有动静吗?在这满是雨声的夜晚,要辨别隐藏其中的微弱声音,于人类而言,实在太难了。
她静静站着,屋外的青竹却见两个着蓑衣的行人于林中匆匆走过,其中走在前面那个和尚忽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那人看得到自己么?青竹站在原地没有动,视线落在后面那人身上。
后面那人由是是打着伞,且将伞檐压得很低,故而辨不清其面容,可青竹分明察觉到其中异常的熟悉。他忽地一愣,那难道是……自己吗?
愣怔之余,很快,张谏之与明安便消失在青竹的视线之中,极轻的走路声也终是被这滂沱夜雨声所湮没。
青竹自枉死城出来后从未打算去寻过本体,他对自己的过去并不好奇,也并不在乎本体去了哪里。方才那和尚的一瞥,却让他有一丝不大好的预感。
他迅速回了屋,看到白敏中仍站在原地,只道:“不烧火么?好歹暖和一些。”
白敏中原本担心有人过来,故而连火也不敢点,只在黑暗中杵着。青竹似是瞧出她的担心,温言道:“无妨的,若有人来,我会听得到。”
白敏中望着那张与张谏之一模一样的脸,愣了一下,陡然回过神到灶台旁往锅里倒了些水,又坐到灶膛口开始烧火。暖意随着跳跃的火光逼近,她不由打了个寒颤。青竹坐在地上,就在她旁边,望了一会儿灶膛内的火光,道:“我与你一道去东海府可好?”
“哦。”白敏中应了声,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好。”
趁着这当口,白敏中问道:“你先前是在军队中么?又是做什么的呢?”
青竹略略想了一下,轻抿唇淡笑了笑:“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提的。何况,有些细枝末节,我都记不清了。”
“恩。”他这样说,白敏中忽然间竟没有先前那般好奇了。她没有接着问下去,只往灶膛里头塞了一把稻草,又吸了吸鼻子,转眼将厚棉衣给脱了下来对着火烤,希望能在天亮前烘干。
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却套着很是宽松的中衣,看上去十分单薄。青竹只瞥了一眼,便道:“你不好好吃饭么?”
“我吃的。”她连忙又补充,“吃得很多,可……”
“还是饿?”
白敏中点点头。
青竹忽地笑了:“那要养活你不容易呢。”他笑着忽顿了一下:“我什么都做不了。”
白敏中差点想说其实他的本体眼下在某处活得好好的,且能做许多事情。但她实际说出口的却是:“你听觉与视力都很厉害,所以怎会是什么都做不了呢?”
青竹闻言淡笑了笑,将手往灶膛口伸了伸,却不小心从她小臂间穿过去了。这是没有肉身且鲜有灵力的散魄,即便想触碰到旁人,也只能是水中捞月般虚幻。
若面对寻常看不见鬼魂的人,兀自伸手去前去触碰,只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的尴尬与已是身为鬼魂的孤独体会;而面对白敏中这样能看到的人,这其中无奈与触碰不到的遗憾,则是双方共同的见证。
人鬼毕竟殊途,之间也不知隔了多少距离,只能老实承认。
两人均有些沉默,白敏中将棉衣搭在膝盖上。灶膛里塞了柴在烧,不多一会儿,周身察觉到暖意的白敏中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以这样的睡姿一直睡到了清早,醒来时周身酸痛骨头简直要散架,一摸棉衣,却发觉已是干了。唔,干得这么快么?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呢。她下意识地扭头望四周,可却未见青竹身影。
去哪里了呢?白敏中起了身,将棉衣重新穿好,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肚子饿得咕咕叫。
她背起书箱,正打算离开时,青竹倏地又回来了。他笑起来那么好看,若张谏之也能如他这散魄一样,经常笑就好了。白敏中望着他笑颜正走神时,青竹道:“饿了么?”
白敏中点点头。
“再往前走一里路便可见一间铺子,可以吃早饭,看着还不错。”
白敏中听得吃的,脑中迅速构建了热菜热饭摆上桌的“壮丽”情形,顿时来了精神,调了调书箱带子便往前赶路。
如青竹所言,果真是行了一里路便得见吃饭的铺子。白敏中吃饱饭上路,末了还不忘夸赞他一句。此后一路皆是如此,青竹总会提前告诉她前路是怎样的路,让她省心不少。于白敏中而言,青竹则是她另外的耳朵与眼睛,替她探知更远的前路,免得误入歧途。
因有青竹的陪伴,白敏中原本孤苦无依的这一段路,走得也没有那么艰难了。她顺利抵达齐地东海府时,甚至还长了好几斤肉。
这期间蔡琼只出现过几次,他似乎越来越忙,白敏中也不知他行色匆匆的到底在做什么,每回都还未来得及问,他便已经消失了。
白敏中途中想方设法筹路费,有余钱时还不忘给蔡琼烧一些元宝,可那之后,蔡琼却再未出现过。即便按照约定的方法喊他,也总得不到回应,白敏中不知他是否还能得到那些元宝,只能希望他已投胎转世,抑或去了极乐世界。
她抵达东海后,很快便找到了蔡府。
可蔡行青却似乎不记得她了,直到白敏中将当做信物的那本书拿出来,蔡行青这才记起来双桥镇那间客栈里的小伙计。蔡行青说当下账房恰好有空缺,故而白敏中来得正是时候。
一切很是顺利,她如愿以偿在蔡行青手底下做账房,学了许多新规矩,每月支取月银,饭也吃得很饱。青竹依旧在她身边,大部分时候他都如影随形,像个深藏不露的侍卫。
白敏中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便也没有想让他走的念头。白敏中暂住在蔡府,因好说话,且很勤劳,因此与府上人关系处得亦是很好。
她仍是能看到那些东西,有时吃着饭,能看到小鬼在餐桌上打架抢东西,算账时,小妖灵站在她的算盘上斗嘴,她统统视而不见。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熬过寒冬迎来春暖花开,她依然谨记张谏之曾与她说的“当作它们不存在,不要做任何交流”。
但偶尔也会有失误的时候,将不是人的东西错当做人,也吃过亏。
不过,都过去了。
日子不徐不疾过着,又到一年寒冬,她已十六岁。
张谏之留给她的字条尚在,她有时候将它取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想不通掌柜如何会知道她在哪里,之后他们又会在哪里相见。他当时就那么笃定一年后会再见吗?白敏中认真想了想,觉得他很有可能是随手写的,便不再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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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天气很冷,是日晴,白敏中在东海府一条巷子里被人追赶,她跑得飞快。青竹就在她身后,告诉她哪里拐弯,是往左还是往右,以及后面的人有没有追上来,他们是不是追错了方向。
白敏中跑得浑身出汗,末了气喘吁吁地在一条小巷子里停了下来,将要瘫坐在地时,青竹忙道:“不能立即坐,得缓一缓。”
白敏中便弯腰伸手撑着膝盖拼命喘气,笑着道:“他们追不上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