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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见雪来 第22节
    大龙靠近他,“你放心,虽然你生不了娃娃,但你身份尊贵,我不会让你做妾。你是我的正妻,等我纳了妾,生了孩子,孩子归你养。你们这些世家的孩子奴仆成群,上回爷娘带我去城里卖猪肉,我都看见了,高家的小少爷身后跟的奴隶比苎萝镇的人还多。以后我也会有这么多奴隶,说不定还会成为未来的大掌宗。大掌宗只有你一个徒弟,我娶了你,我就是未来的大掌宗!”
    他越想越兴奋,颤抖着伸出手,放下桑持玉的白兜帽,一颗颗地解桑持玉领口的金钮子。桑持玉感觉到不舒服,蹙起眉心道:“你骗了我,如晦哥哥不在这里。”
    “如晦哥哥,如晦哥哥,你怎么总是喊他如晦哥哥?”大龙厌恶这个称呼,“你给我听好,你以后是我的娘们儿,你再敢叫如晦哥哥,我就像隔壁钟叔打媳妇儿那样打你。”
    “我要找如晦哥哥。”桑持玉站起身要走。
    大龙怒不可遏,一把把桑持玉推在地上。桑持玉额头着地,磕出铜钱大的血印子。
    “都说了不要叫如晦哥哥了!凭什么你们都喜欢他,明明我也有秘术,整个苎萝镇只有我有,为什么我去求明若无收我当徒弟,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他硬说我们没缘分!我们同样是黔首,为什么苏如晦就可以娶江雪芽,娶周小粟,还有你!”大龙越说越愤怒,“若我拜入苎萝山,我比他强一万倍!”
    桑持玉从水流锁链中挣出了一只手,一言不发固执地往门口爬。
    “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子,”大龙抓起桑持玉,扼住他的咽喉,红着眼道,“我明白了,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卑贱。你是不是觉得我脏,觉得我臭,所以不愿意嫁给我?小白脸,天天穿这么白,你以为你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仙子么?今天我让你跟我一样脏,跟我一样臭!”
    大龙死死扼着桑持玉,把他的脸往地上摁。大龙太过愤怒,以至于他没有发现他的水流锁链越锁越紧,桑持玉说不出话,肋骨竹筷子似的根根断裂,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他黑黝黝的眼眸逐渐失去神采,变得空洞。
    大龙喘着粗气,怒火渐熄,慢慢回过神来。歪在地上的小孩儿软绵绵的,像个布偶娃娃。他着了慌,把桑持玉拉起来,桑持玉小脸苍白,已经没有声息了。他惊得松了手,小孩儿又软软地歪倒在地。他努力把桑持玉扶正,若不强行搀住,桑持玉就软绵绵窝下去。大龙心跳越来越急,着急忙慌地摇晃桑持玉,希望把这孩子唤醒。
    过了一会儿,大龙渐渐明白,桑持玉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杀人了。大龙惊慌失措地想,他把大掌宗的亲传弟子杀死了。
    他的阿爹阿娘回到家,夫妻俩瞧见地上的小孩尸体,差点儿吓晕在地。大龙爹抽大龙两个嘴巴子,又抽了两口烟斗,做了个可怕的决定。父子俩把桑持玉抬到屋后,一铲一铲刨土坑。大龙娘泪眼汪汪用草席把孩子卷住,捡起铁锹一起铲土。
    把孩子埋了,不会有人知道桑持玉死在这里。
    土坑挖到一半,大龙娘不经意间扭头,竟发现草席空了。三人都大惊失色,一转脸,看见原本死了的小孩儿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浑身脏兮兮,泥娃娃似的。大龙松了铁锹,喃喃道:“他……他怎么活了?”
    大龙爹道:“兴许是刚刚没死透。”
    “有人吗!”三人听见栅栏外有人在喊。
    桑持玉扭脸望向那方向,黑黝黝的瞳子有了丁点儿的神采。他沙哑地唤了声:“如晦哥哥。”
    不能让他们发现这小孩儿在这儿!大龙爹迅速醒神,扑过去死死捂住桑持玉的嘴,一面用眼色示意大龙娘。大龙娘整了整衣裳,换上笑容迎出去。栅栏外是三个小孩儿,女孩儿看起来十一二岁,两个小的兴许才十岁。
    “大娘,你有没有看到这么高一小孩儿,披着白斗篷,长得漂亮了。”男孩儿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下。
    “没呢,”大龙娘搓着手,“没见过。”
    桑持玉听着苏如晦的声音,用力扒着大龙爹的手。大龙爹的手捂得太紧了,像一块铁板焊在嘴上,桑持玉扒不开。或许用秘术可以杀了他,可是他记得澹台净说过,决不能、决不能动用吞噬秘术。
    一旦动用秘术,他们就会发现他和别人不一样。到那时,如晦哥哥还会认他当小弟、当媳妇儿么?
    苏如晦在外面问话:“大娘,您再想想,他的脚印朝镇上来了的,镇里的脚印太多了,我不知道她去镇上哪个地方了。”
    如晦哥哥。如晦哥哥。
    桑持玉想要发声,想要往外跑,他用力抠着大龙爹的手,抠出五道深深的血痕。
    “真没见过。”大龙娘诚恳地说,“你们再去别地儿找找吧,可别叫坏人拐了去。”
    “好,”苏如晦急切地说,“那我们去别处找了,大娘您要是看见他,记得把他拦下来,别让他乱跑。”
    “一定一定,你快去找吧。”
    苏如晦的脚步声远了,桑持玉大睁着眼睛,眼泪夺眶而出。心里有一种很陌生的情绪藤蔓似的生发,仿佛是害怕,又像是悲伤。他要死了么,再也见不到如晦哥哥了么?经络里青光乍现,灵力在他的身体里勃发了一瞬,他不知哪里来的大力,硬生生掰开了大龙爹的手。
    苏如晦还没有走远,他大声喊苏如晦一定能听到。他张开嘴,想要喊哥哥。
    “哥——”
    快要喊出口的刹那间,一只手忽然从后方抓住他的头发,摁着他的脑袋使劲往石块上撞。
    额头破了个大口子,血汩汩而流。大龙赤红着眼,抓着桑持玉撞石头,直撞到鲜血洒满石块他才停下。脏兮兮的小孩儿滑落在地,墨黑无神的瞳子被鲜血染红。
    “我不是故意的,”大龙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不听话,怪你自己。”
    大龙娘赶回来,急道:“愣着干什么,快把人埋了!叫贵人知道,我们一家都没命!”
    大龙爹冷汗直流,“对对对,这下死透了,快埋快埋。”
    大龙娘蹲下身,收敛桑持玉的尸体。她怀着内疚,却又无可奈何。这孩子是世家的娃娃,让旁人知道大龙拐了这孩子,他们一家子必定会被五马分尸。
    “孩子,我们一家对不起你,你走好。来世再投个好胎,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她碎碎念叨着,手指摸上桑持玉的衣裳。滑腻的绸缎,是他们庄稼人一辈子都没有穿过的好料子。内疚落下去,贪念在她心头滋长。改一改,可以给她的孙子缝小衣裳。反正他已经死了,留着这衣裳也没用。大龙娘把桑持玉的衣裳扒下来,让他赤着半身躺在草席上。
    捧着衣裳抬起头,正待继续刨土坑,大龙娘忽然对上一双没有情绪的双眼。
    桑持玉满脸是鲜红的血,只那一双眼是妖异的冰蓝。他面无表情,望着悚然僵坐的大龙娘。大龙娘捂着嘴,死死掩住口中的惊叫,眼睁睁看着这小孩儿自己坐起来。不可能,他明明死了,头上的伤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能活?小孩儿身上一点点亮起萤火似的光晕,仿佛有许多萤火虫藏在他的皮肤下面,他的肌肤白得不像话,几近透明。
    “又活了……又活了……”大龙娘语不成调。
    桑持玉好似没听见她的话儿,目光落在大龙娘的心口。那是热血的源泉,人体血气最丰郁的地方。他的视野忽然变得很奇怪,他看见肌肤下的经络血行,蛛网一般复杂密集。血肉的香味吸引着他,让他口干舌燥。
    他轻轻拧起眉,说:“我好饿。”
    他朝大龙娘伸出了手。
    “啊啊啊啊——”石屋后响起凄厉的尖嘶。
    远处,苏如晦猛然回头。
    他往尖叫声的地方跑,江雪芽和周小粟在他身后追。他跑回之前去过的那户人家,翻身跃进栅栏,转到屋后,只见满地是血,一男一女的尸体横陈在地,桑持玉半裸立在土坑旁,手里拽着一个十四岁男孩的头发。男孩半死不活,胸膛破了个大口子。桑持玉的经络泛着冰冷的蓝色光芒,那光还在缓缓流动,仿佛有浩瀚的星海藏匿在他的身体深处。
    “玉儿……”苏如晦愣愣地喊他。
    桑持玉缓缓回眸,冰蓝色的眼眸望向苏如晦。
    苏如晦从未见过如此冰冷的眼睛,桑持玉的眼底卧了一片冰海。
    是秘术暴走么?苏如晦快速判断着情况。明若无擅治疑难杂症,苏如晦见过不少秘术暴走的患者。秘术暴走者控制不住体内的秘术,疯癫成魔,最后往往爆体而亡。
    苏如晦心中焦急,轻声唤桑持玉:“玉儿,你还认得我么?”
    “认得。”桑持玉说。
    苏如晦松了口气,还认识人,问题不大。苏如晦慢慢靠近桑持玉,尝试帮他安抚秘术,“玉儿,你听我说,你把他放下,我带你回家。来,跟着我吐纳,深呼吸。”
    江雪芽和周小粟终于赶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周小粟看见满地狼藉,惊恐地尖叫。江雪芽察觉桑持玉的异状,大声喊:“阿晦,别过去!”
    “没事,玉儿还认得我。”
    苏如晦说着,一点点靠近桑持玉,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掰开,松开那个男孩儿的头发。桑持玉的手好冰,凉丝丝的,像死了一般。苏如晦依稀猜得出桑持玉身上发生了不好的事,苏如晦想都是他的错,他不该把玉儿一个人留在小溪边。他一边流眼泪,一边脱下外袍,披在桑持玉身上,帮他一颗颗系扣子。
    “玉儿,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江雪芽急得直冒汗,咬牙道:“苏如晦,你快回来,别靠近他,他疯魔了!我们先去找你师父!”
    “你们去,”苏如晦轻轻拥住桑持玉,“我在这里陪玉儿,我让玉儿一个人待着才出事的,我不能再走了,况且玉儿还认得我。”
    “认得。”
    桑持玉仰起脸,在他的视野里,苏如晦体内流转的灵力纤毫毕现,光芒璀璨。他看不清苏如晦的脸,他只看得清苏如晦的血管。他血脉里掠食的欲望在复苏,先祖的血液在沸腾。秘术者比普通人更加美味,他无师自通地知道这一点。
    “你是食物,好香。”桑持玉轻轻说。
    江雪芽和周小粟只见苏如晦身体一僵,尔后无数鲜红的血线从他后心探出。什么东西贯穿了苏如晦的身体,鲜血淋漓而落,滴滴答答如同珠子般掉在地上。苏如晦浑身的灵力向桑持玉涌流,十息不到的时间里,苏如晦秘术尽丧。
    “师哥——!”周小粟惊声尖叫。
    苏如晦快疼晕了,他低头看,桑持玉的掌心伸出好多冰蓝色的经络,蛇一般钻进了他的身体。苏如晦昏昏沉沉地想,原来玉儿的秘术是这样的,有点恐怖啊,难怪玉儿从来不愿意向他们展示他的秘术。周小粟还在尖叫,苏如晦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快去找师父啊,苏如晦觉得他师妹真是笨得没边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拥抱桑持玉,免得桑持玉杀完他,去追江雪芽和周小粟。两个人都满身鲜血,恍若两个血娃娃。
    “玉儿,快醒醒啊,”苏如晦的声音越来越低,“要不然我真的要死啦。”
    手脚越来越冷,苏如晦快站不住了。血液带着温度从体内流走,灵力也在疯狂地逸散。血越流越多,周小粟跑去叫师父了,留下江雪芽看着他们俩,越来越多镇民围过来指指点点。桑持玉感受到苏如晦温热的鲜血浸润他的身体,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复苏,就好像心脏停摆之后又重启。桑持玉冰冷的眼眸再一次有了温度,于是苏如晦在临近昏迷的最后一刻,如愿以偿听见了桑持玉轻微又颤抖的声音:
    “如晦、哥哥。”
    第29章 傻媳妇儿玉儿
    苏如晦被送回不了斋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明若无给他吃怒血灵丹,激发他最后的生命力。他从昏迷中苏醒,脑子里塞了浆糊似的,昏昏沉沉一片。许多人围着他,有好多仆役端着盆进来,又端着盆出去,盆里装的是他的血。苏如晦的视野越来越模糊,眼前蒙了层雨幕似的,看不分明东西。然而他感觉到似乎江雪芽和周小粟一直在,还有一身血污的桑持玉。
    周小粟不住哭啼,边哭边推搡桑持玉:“你走开,你把我师哥害死了,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苏如晦没有听见桑持玉的回应,光听见周小粟哇哇直哭。玉儿好了么?为什么不吭声?思绪像一根根游丝,溃散着,好像就要彻底断裂。手背忽然溅上一滴水滴,紧接着啪啪嗒嗒,一串豆大的水滴砸在他手背上,冰冰凉凉的。他懵然想,下雨了么?
    手边立着桑持玉白如幽魂的身影,不停被周小粟推着,木偶似的立在那儿不动弹。苏如晦迟迟地明白过来,是玉儿哭了,他的小媳妇在为他哭泣。他好想起身让周小粟别推人家,他和桑持玉已经私定终身,他要是死了,桑持玉就算他的遗孀,周小粟以后要管人家叫大嫂。
    忽然间,周小粟的哭声止住了,师父温和的嗓音传来,“玉儿,晦儿五脏俱裂,血流不止,这天下已没有救他性命的灵药。不过,我还有一个险招。你有所不知,你的体质与他人不同。只要你剖出心头血救晦儿,晦儿或许有回天转机。你可愿意赠晦儿一碗心头血?”
    这是什么法子?苏如晦骇然,剖心头血,还要一碗,玉儿还能活么?什么救人,这分明是以命换命的法子!他动了动手指,嘴唇翕动,江雪芽摁住他,道:“都要死了还不安分!”
    千万别答应,苏如晦内心嘶喊着。死就死了,他苏如晦才不怕死!
    他呼喊着,没有人听得见。寂静里,桑持玉开口:“整颗心,都给他。”
    ***
    之后明若无如何动刀剖心,植入苏如晦的身体,苏如晦都不记得了。他喝了麻沸散,睡到第三天早上才醒。事情全是江雪芽告诉他的,说过程如何如何凶险,周小粟两次被召进药室,施展秘术为苏如晦和桑持玉痊愈伤口。还说大掌宗得到消息,漏夜打开无相法门,亲临苎萝山。最后江雪芽啧啧感叹,“大掌宗生得是花容月貌,后半夜我光顾着看他,忘记看你了。”
    甫一醒来,眼前是他自己的小屋,拳谱刀法被人收拾过了,整整齐齐垒在乌漆案上。他坐起身,低头解开衣带查看自己的身子。没有刀痕,更无破口,完完整整和以前一样,连破皮的地方都没有,苏如晦几乎以为这鬼门关前走一趟是他做的梦。
    师父的医术又精进了。
    苏如晦觉得他这伤好得不太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他那时候不学无术,脑子里装的净是吃喝玩乐,正经事没地方放,便不再细想。
    门外响起喧闹声,苏如晦穿好鹿皮小靴,一边穿衣裳一边推开门。天光正好,院子亮得刺眼。苏如晦手搭凉棚遮光,远远瞧见周小粟站在对面,西厢房的门口,指挥着仆役把后院杂物堆回西厢房。桑持玉抱着包袱,沉默地立在门口。
    “既然你已经休养好了,就快走吧。你以后不许住在这儿了,回你的山洞去。”周小粟朝桑持玉努努嘴,“快点儿,收拾好你的衣裳,赶紧滚蛋!”
    桑持玉愣了会儿,垂下长长的眼睫,抱着包袱要走。
    “等会!”周小粟夺过他的小包袱,检查里头的东西。里面没什么值钱的物事,大半是苏如晦、江雪芽和周小粟送给他的小玩意儿。很难相信桑持玉出身秘宗,竟身无长物,比苏如晦这个没娘的孩子还穷。
    周小粟把苏如晦送的三头小狗,江雪芽和她送的绒花、闹蛾子挑出来,哼哼道:“这些都是我们给你的,你不许带走。你来的时候是什么样,离开就是什么样。你听好,我们跟你绝交了,从今往后不许来找我们玩儿。”
    “绝交……”桑持玉轻声重复。
    “对,绝交!”
    “周小粟!”苏如晦气得眼前一黑,撑住廊柱稳住自己,“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是你发痴!”周小粟叫道,“师哥,你看看你自己被他害成什么样儿了!他们都说他是小怪物,大龙爹娘全没命了。得亏他有个好师父,是大掌宗,硬帮他把事儿压下去。师父救你那天我全听见了,连大掌宗都说他是怪物,要师父让他变成正常人!”
    “你——”苏如晦胸口疼,这回他真相信他是被剖过胸膛了。
    “哎呀,别说了别说了。”一个老嬷嬷过来劝架,“晦公子刚醒,快进屋歇着吧。粟娘子,莫再气你师哥了。那姓桑的小贵人既然是打山上下来的,就让他回山上去吧,你们俩莫再置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