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渐渐长大,一直带着我东躲西藏的皇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忙碌了起来。
他不再每日守在我身边,不再每日关心我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
也不再陪着我入睡,在我午夜被噩梦惊醒的时候,轻拍着我的肩背哄我。
我一年到头,都见不了他几面。只有几个自称是我皇兄的暗卫的叔叔,贴身照顾我的起居。
我有暖和的衣服穿了,也可以随自己的心意让人买东西回来给我吃,有书读,也有人教我习武。
但是不论照顾我的人多细心,他们终归不是我皇兄。
而且我知道,我们还是只能躲在黑暗里,见不得光,就像地洞里的老鼠一样。
因为老鼠如果不在夜色中出没,就会随时被更强大的东西拆骨剥皮,连血肉都剩不下一点。
在我七岁生辰那日,毫无预兆的,皇兄忽然回来了。
他穿着一身素雅的天青色袍子,脸似乎瘦了一些,但是深邃的五官都溢着淡淡的笑意,不同他平日里经常露出的阴鸷神色。
皇兄的心情好了,我的心情也会变好。因为是他把我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拉扯着长大,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我很欣喜地迎上去,想要扑到他怀里,临到他身前时,却又胆怯了。
半年没有见着的皇兄,周身散着一种冷冽的血腥味,既熟悉,又那么陌生。
是皇兄主动把我扯了过去,并且像是小时候一样,用力把我抱了起来。
“洪儿有没有想皇兄啊?”
我当然是很想的,但是我知道,皇兄在做更大的事情,这件事关系到我惨死的父母兄姐,关系到大晋,也关系着我和皇兄。
我怎么可以拖累他呢?
所以我很懂事地回答说:“哥,你放心吧,洪儿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这日,皇兄竟然陪我过了一个完整的生日,而且留在我的房间,陪着我入睡了。
我还记得他的神情那时有些欣喜的狂热,他对我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洪儿,你马上就不用跟着皇兄一起受苦了。”
第二日早晨,我醒来的时候,床边已经没有人了,但是被褥里还留着皇兄的体温。
我傻傻地在这个小茅草屋里,等着皇兄兑现他的许诺,也想着,日后我长大了,要如何报答皇兄。
但是一次出街玩闹的时候,我被人用迷香迷晕了。
醒来的时候,把我的手脚捆绑起来的人,说我已经到了长安了,一会儿平西侯世子会来问话,让我如实回答,以免受皮肉之苦。
来的那人看着比我皇兄还要年轻几岁,是那种剑眉星目,棱角分明的俊美长相。
他问了我很多问题,我都没有答,他竟然也意外的,没有让我知道什么叫皮肉之苦。
但是我知道,他们绑了我,是想用我来要挟我的皇兄。因为他们是大梁人,而我,是晋朝的余孽。
我最后一面见皇兄,是在酒席上。
我亲眼目睹着皇兄的笑容,在看到我时变得那么愤怒、凄苦、挣扎、绝望,我确信有那么一刻,他的眼里有抛弃我的决绝,但是到底,皇兄是爱我的。
他没有能狠得下心。
我知道皇兄一向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在我幼时他带着我逃难的时候,他去街上乞讨,也从不给人下跪,不弯下腰。
但是那日,我在泪眼朦胧中,竟然看到我的皇兄他那么卑微乞求别人的神色。
他竟然开口说了:“只要你放过洪儿,我这条命,你可以随意处置。”
我想,这是不值得的。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他的累赘,父母兄姐的仇,只能是皇兄来报。
我被他保护得太好了,好到我那时,竟然除了哭着喊他,什么也不会做。
我眼睁睁地看着拿着刀抵在我喉咙上的人,扔了一把匕首过去,看着自己被拖拽着离皇兄越来越远,看到皇兄有一丝欣慰的笑,看到他做的口型。
“好好活下去。”
我是染着皇兄的血,踩着他的尸骨,活下去的。
那日以后,我被人带去了梦寐以求的皇宫,那个平西侯世子,竟然信守承诺没有杀我,给我好的殿室住,给我好的衣食享用。
但我没有自由,所有的书籍,兵器,都是违禁的东西。
他是留了我一条命,但是他想把我当作一只狗一样养大,这样才能不成为大梁的威胁。
我只有这样活着,在脑海里一遍遍背皇兄教给我的书,一遍遍回忆皇兄的样貌,一遍遍念叨那些仇恨。
自从皇兄死了以后,我就知道,很多东西,我是不可能放下的。
有一日清早,我透过屋子的窗户,又看到了平西侯世子。
哦不对,他现在,已经是摄政王了。
也是,这么大的功勋,怎能不位极人臣。
和他一起走着的青年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那是大梁的新皇帝。
只是他们手里牵着的,还有一个锦衣华袍的小孩子。
粉雕玉琢,笑容明媚,生得很像他们两个。
我忍不住看了看身侧的铜镜,铜镜里是一张瘦削的,面目全非的脸。
我都不认识那是我自己了。
我看着那个小孩子渐渐走远。
为什么呢,都是一样的年纪,他被捧到天上,我被埋在污泥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