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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今天降临高加索山巅的并非长着利喙的神鹰。
    如生羽翼的靴子轻轻踩在不生苔藓的粗粝石面,深紫色的长披风曳地穿过晨雾,来到普罗米修斯面前。
    普罗米修斯抬起头,连日不降雨而干涸开裂的嘴唇弯出笑弧。由于太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吐字有些怪异:“好久不见,迈亚之子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抑制住蹙眉的冲动。普罗米修斯总是一脸平静坦然,仿佛看透一切,并对一切泰然接受。实话说,这副样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让他恼火。但他为正事前来,他对这位提坦神族的看法要搁在一边。
    “普罗米修斯,我带来了好消息,”他拔出腰间短剑,利落挥下,拴住普罗米修斯的锁链断裂委地,哐地发出巨响,“恭喜你重获自由。宙斯惩戒你的旨意自今日起失效。”
    普罗米修斯活动了一下关节,缓缓地撑着膝盖站起身,没有狂喜,没有疑惑,只淡淡应道:“原来如此。多谢你前来。”
    在高加索山之上勉强能看到奥林波斯山脊雪白的轮廓线。普罗米修斯朝着圣域眺望了片刻,没有询问那里为何此前会被极黑附着,又是为何突然间再度恢复洁净。他突兀地谈及旧事:“宙斯曾经派你来问我,终将颠覆他的是谁。”
    确实有这么一节。
    那是普罗米修斯为青铜世代的人类盗火并接受惩罚后没过多久的事,在潘多拉诞生之前。宙斯不知从何处得知,普罗米修斯勘破了注定将他拉下天空之座之人的身份。那是拥有全知之眼的万神之王也不曾知晓的惊人秘密。宙斯首先询问阿波罗,然而预言之神也无法给出清晰的答案。于是赫尔墨斯受命来到高加索山,堆起动听巧妙的说辞,威逼利诱,千方百计地试图说服普罗米修斯透露这一机密。
    然而不论赫尔墨斯给出的是诱人的承诺,还是加重刑罚的威胁,普罗米修斯都没有表露出丝毫动摇的迹象。他甚至反过来讥讽赫尔墨斯见识短浅,不过是听从宙斯使唤的可笑小角色,与走狗无异。
    赫尔墨斯的自尊心受挫,罕见地失去从容,极尽刁钻狠辣地嘲弄普罗米修斯的困境,笑对方才是故弄玄虚、不过是想开个好筹码换取减刑,但那只会弄巧成拙,真是见不得人的伎俩。
    激烈的来回唇枪舌战了好几轮,赫尔墨斯凭言辞锋锐和气势勉强占了上风,才带着满腔的火气扬长而去。
    这对他们都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赫尔墨斯不明白普罗米修斯为何要在重获自由的大好时刻提及这件事。
    普罗米修斯瞥来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那时我向你透露了下代众神之主的身份,那么祂就不会有机会诞生了。”
    赫尔墨斯骇然侧首。
    “你……”他太过迅速地领悟了对方话语中暗示的一切,反而不知如何追问。
    睿智之神加深那可恶的平静微笑:“赫尔墨斯,若是那样,对你而言又究竟是遗憾还是幸运呢?”
    “还有谁参与?”
    普罗米修斯话语中显露的事件轮廓过于庞大,绝非能够独自筹划实施之物。
    “我曾经请赫卡忒出力,给她遗留了几条谜题外表的线索,但在祂露面前,黑月女神也不会知晓那是谁。”普罗米修斯神态中满是温和的嘲弄,“不要以这种眼神看着我。并非我、也不可能是我一手促就。我只是恰好知道,并自愿成为点火的柴薪。至于我为何心甘情愿……”
    他停顿良久,表情更为缓和,轻轻地说道:“我确知那会是对凡人、对众神而言都更好的世界。”
    赫尔墨斯以难以言喻的神色盯了普罗米修斯片刻,颇为冷淡地说道:“如果你期望的是偏袒凡人的世界,那么你大概要失望了。祂虽然与所有神明不同,但也绝非人类的伙伴。”
    普罗米修斯莞尔:“正因此,才能做出对各方都最好的决定,不是么?”
    黑发绿眸的欺骗之神转而展露隐含挑衅意味的恶劣笑容,以描绘自豪珍宝的口吻宣告:“祂最厌恶受人摆布、不会甘心走业已安排好的道路,一切未必会如你所知。”
    对此,普罗米修斯不试图争辩,只仰头在凛冽的山风中迎接朝阳,面带平静的微笑。
    ※
    众神回归奥林波斯,不再需要凡间的居所,散布各处的圣邦有的就此荒废,更多的则成为兴盛的城邦。神宫改为神庙,城市则由原本统御土地的神明青睐的凡人掌管。
    神祇离去,自奠基时笼罩圣邦的神圣辉光也随之消逝,但直至辉光完全湮灭,往往要数日之久。
    于是每到黎明黄昏日月车交替的时分,天色逐渐昏暗,星辰尚未展露全貌,举目四顾,便会看见蒙上昏暗薄纱的广袤深色大地之上,直立着一根根颜色各异的光柱。淡而细碎的光点旋转着向着苍穹高处升腾,与城中燃烧香料与油膏期冀通达云霄的虔诚烟雾交织,最后消散于浩瀚星海。无法挽留,不可逆转,仿佛一个时代的结束,壮丽,令人心潮澎湃,却又无端激起感伤。
    急着回家的牧羊人也不由停下脚步,无言注视送别神明远去的轨迹。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吹口哨让牧羊犬再度奔跑起来,驱赶掉队的绵羊归队,重新跨越山地间的草场。
    咩叫、犬吠和呵斥盖过了路边断断续续的笛声。
    有人坐在道边的石头上吹芦荻做成的排笛,旋律还算动听,但因为做笛子的手艺不够好,音色不准,时不时地发出漏风的怪响。一声无奈的叹息。芦笛被随手搁在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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