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打破瓶口查看里面的东西。我离开期间会请熟人确保你的安全。”赫尔墨斯说着握住双蛇杖,轻轻朝前挥舞,浓重的雾气立刻散开后退,露出一片青灰色的水泽。
岸边灰白色的金穗花轻轻摇曳着分开,一叶轻舟穿过稀薄的雾气靠岸。
船夫穿着半遮脸的斗篷,嗓音沙哑:“赫尔墨斯。”
“卡戎,能否拜托你照看她一会儿?”
对方意外地停顿片刻才说:“她的生命还没有走到尽头,不该来这里。”
“就当看在我与你交情的份上,帮我一个忙。我很快就回来带她走。”
卡戎陷入沉默。
潘多拉知道卡戎是载亡者渡过阿刻戎河前往彼岸的船夫。她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这位地下的神灵见面,更不要说要被交给他照看。
就在她以为卡戎要拒绝的时候,船夫点了点头,无言地示意她踏上小舟。
潘多拉一只脚踏上渡船,不安地回头。
赫尔墨斯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我很快就回来。”
长长的船桨划开水面,金穗花盛开的水岸与神使一起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远离岸边之后,水雾再次变得浓厚。从岸边眺望时水面呈现冷冷的青灰色,然而一旦行驶在水波间,即便往船舷旁看,也只瞧得见到灰白的雾气。那颜色与金穗花极为相似。潘多拉索性收回视线,垂头盯着披风在膝头堆叠出的褶皱。
普罗米修斯,奥林波斯的礼物,怀有戒心的提坦神族……从树洞内部无意获取的线索再次浮现脑海。她是众神送给那位在人间的提坦神族的礼物?众神为了拉拢普罗米修斯之弟,才创造了她?赫尔墨斯又为何对此始终语焉不详?她不敢再想下去,将神使的披风裹得更紧,飞快地瞟冥河船夫一眼。
卡戎始终一言不发。
轻舟沉默地在雾气中穿行了一阵,停下不动。
潘多拉无措地抱紧双耳瓶,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卡戎。
卡戎支着桨立在船尾,淡淡道:“除了我的渡船,没有谁能抵达阿刻戎湖的中心。剩下就是等赫尔墨斯回来,我将你送到岸边。”
潘多拉面露讶色,犹豫片刻,还是问道:“阿刻戎湖?我以为阿刻戎是一条河。”
“既是湖泊,也是河流。”卡戎简洁回答。然后,像是为了预先堵住她可能有的其他问题,他抬手褪下了斗篷的兜帽。
兜帽下露出一张苍老且令人生畏的面容。冥河船夫的颧骨极为突出,双颊瘦消,白胡须凌乱,蓝灰色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有炽焰在瞳仁中燃烧。
潘多拉怔了须臾,却没有挪开视线,反而又抛出一个问题:“您为亡者摆渡,但现在因为我停在这里,这样等着过河的人该怎么办?”
卡戎答非所问:“你不害怕我。”
“我应当畏惧您吗?”潘多拉微笑着反问。那是个混合了世故狡黠和天真好奇的笑容。
“搭乘这艘船的乘客在看清我的脸之后都会心生畏惧。”
“可您对我没有恶意。”
在某些方面,潘多拉已经拥有了超出外表同龄之人的知识与技巧。但在另一些方面,她根本不懂得要受思考上的束缚。比如美丑,比如凡人的道德对错,她明白这些概念,但并不被它们左右情绪与判断。雅典娜赐予的灰瞳让她看清更深处。
卡戎沉默地注视潘多拉片刻,撑桨再次驱使小舟前进。
相对的水岸在船桨几下起落之间就变得隐约可见。左岸人影幢幢,右岸则被暗淡的雾气萦绕,看不分明。分割两岸的河床逐渐变得平缓,水流最终汇入小舟停驻的青灰湖泊。
“悲苦之河阿刻戎分割此岸与彼岸,与悲叹之河都汇入这片同样名为阿刻戎的湖泊。而我的工作,就是向来到左岸的亡者收取一个银币的船费,给他们喝下遗忘之川莱瑟的河水,最后带他们渡往对岸的金穗花之原。”
卡戎耐心解说的话语无端让潘多拉觉得,可能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些事,但他其实并非不愿意将冥界错综复杂的水系介绍给乘客听。
细看之下,阿刻戎河之上层叠飘着数不清的灰影。每一重都有艘与潘多拉所乘坐的一模一样的小船,与卡戎样貌完全相同的老者撑着长桨立在船尾。
无一例外,每艘船上的乘客只有一人。潘多拉看不清渡船客的脸,那些渡河的人似乎也完全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即便重叠到一处也没有反应。
“那些船夫……也都是您?”
卡戎笑了。他笑的时候比不笑看起来更为可怖:“当然。领那些人渡河的每个都是我,在这里与你对话的同样是我。只不过其中的一些‘我’所做的只有收钱、让他们忘记一切,还有划船。”
赫尔墨斯从来没有向潘多拉详细解释过神明的性质。但从这一天她所目睹的一切不难判断,不论是奥林波斯还是大地之下的神明都能同时在许多地方存在。区别只在于个体力量的强弱。
卡戎态度平和,潘多拉不禁多问了句:“虽然对您来说可能没什么区别,但您为什么不用大一些的船同时载许多人过河呢?”
“因为在死亡之时,每个凡人都终究是、也必须是孤身一人。”
潘多拉眸光闪动,抿住了嘴唇。
伊利西昂是受祝福的故去之地,她时不时误入的梦境碎片都是死者遗忘的过往,其中不乏最后时刻的回忆,死亡对她来说依旧是个遥远抽象的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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