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回避了对方直视而来的炽烈目光,低头看着酒杯,却不喝一滴,“皇上……”
“见到了皇叔,朕高兴极了,皇叔要好好带朕在这边境驰骋一番。”生怕宁王再说出冰凉拒人千里的话,朱厚照抢先道。
再如何亲昵表达,这也是圣旨,宁王咽下了一个哈欠,“是,臣遵旨。”他拱了拱手回应道,宁王突然想到刚才哈撒的话,‘夺取兵权,起兵篡位’,难道皇上真的是只身前来,他更愿意相信皇上是有备而来,突然现身趁自己措手不及探得此地兵事,若当真被他窥见二心,别说锦衣卫,数万大明精锐一定瞬间杀到,自己只得束手待毙,可是眼前年轻的皇帝一路风尘,满面倦容,天子之尊却栖身在破落艰苦的军营内,侃侃而谈几月间经历的事,连戒心重重的宁王都不禁感染到他的真挚,非之前荒唐的禁断之情,而是如朱厚照所说,他自己寻求的亲人间的一点温存。“皇上万金之身,边境之地,异族出没,微臣一定力保皇上安危。”宁王补充道,此地至多两千人,无论是软禁要挟还是弑君夺位,都是痴人说梦,况且不明皇上在暗处到底布了多少人马,宁王还是决定识时务。
帐外白雪纷飞,帐内炉火温暖,朱厚照周身的冰冷终于散尽,他有些自嘲,“朕这次出来,回去一定会被众大臣口诛笔伐,可是朕就是想来看一看,听一听,只有皇叔可以跟朕讲这些边境见闻,而不是他们奏折上的歌功颂德。”
当年宁王为了还是太子的朱厚照可以远游江南,今日已是天子的他为了宁王同样不远万里,争权夺利下是否真的有一点皇家温情?宁王不会忘记大宁城昔年被成祖烈火焚烧后的残迹,却也难辨朱厚照饱含深情中的真实和权谋。
宁王想举杯,却还是选择滴酒不沾,他漠然的说道,“皇上,夜深了,休息吧。”
朱厚照看了看床榻,多日飞驰,确实累了,脱下了罩甲,真的顺从了听从宁王的话,和衣睡下。
宁王熄灭了炉火,留了一盏微灯安置在一旁的几案上,“皇叔,你不休息吗?”床榻还算宽敞,可以躺两个人,朱厚照怀着一点憧憬。
“皇上睡吧,臣替你守着,边地军事,随时有变,臣晚上警觉惯了。”宁王坐在了案前,翻开了一卷书籍,为了照顾朱厚照的睡眠,灯火极暗,根本看不清字迹,宁王视线虚看着点点微弱的光韵。
“皇叔已是亲王身份,为何会如此……如此投身倥偬。”朱厚照仰面躺着,虽然这床榻算不上舒服,和乾清宫简直是天壤之别,但是这是皇叔的床榻,他暗自吸尽了周围所有的属于宁王的味道,继续低声的说道,“宁献王……朕觉得惋惜……”
宁王诧异抬头看向榻上之人,朱厚照闭着眼睛,并无其他,玄祖宁献王朱权,天资英奇,驰骋塞上,助力靖难,却身退江西,明明有惊世的才华却远离了朝廷,玄祖的事迹,朱宸濠无不知晓,历代宁王府后人极重教养又屡出英才,都是得益于玄祖,宁王回想起江西藩地的府邸,那里一切熟悉的刻骨铭心。
“历代府中的世子和子孙们,无一不习书练武,皆是玄祖教导世代不忘**筚路蓝缕开国艰难,若社稷有难,定要舍身报效……”宁王身在百年前真正的宁王府所在,内心也是慨然,燕宁两位亲王的后代,百年后又同处一室。寒冷雪夜,朱厚照不吝心中深情,宁王也不是绝情之人,一贯凌厉风行下也有柔和款款。
朱厚照呼吸平稳,大概已经入睡,宁王低声道,“每一个子孙每日都是清晨起便受教习,文章诗词不能懈怠,此外,还去南昌郊外练习骑射武艺,祖父时常把我们派在山中,几日内跋山涉水,如同行军,练就毅力。”朱厚照疲倦不堪,昏昏沉沉中只听见只言片语,怪不得,登基前遇刺,皇叔在野外能生火会充饥,这不是皇亲国戚的锦衣玉食,真真是栋梁塑造……他终于熬不过,睡着了……
夜半万籁俱寂,除了巡营的脚步声,便是簌簌落雪声,没有铁马冰河入梦,只有沉酣,不料朱厚照一个翻身,差点滚落床榻,随即惊醒过来,帐中豆大的灯火仍在案上微弱发光,宁王伏案已经睡着了。朱厚照轻声来到他身旁,宁王半边侧脸枕在上臂,鼻梁秀挺,睫羽浓密,脸颊明显清癯,异族善偷袭,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是不解外衫,以便时刻应变,投入战况。皇叔若真有异心,怎会在这苦寒不毛之地,风餐露宿,驻守数月,不要一丝赏赐,可是他已是富贵至极,仍在朝广交权臣,在外聚拢民心,任何帝王都不会坐视不理,朱厚照一再施恩委以亲情怀柔,寄希望宁王能够不再“功高震主”,可是一旦宁王闲云野鹤而去,还是那个使自己沉醉的精才艳艳之人吗?朱厚照矛盾至极,情不自禁的附下身来,帮他披上大氅,不带一丝防备的绝好容颜就在咫尺间,他轻轻吻了吻额角。
宁王感官敏锐,他听见了周身细微的呼吸声还未及起身,就感受到那个轻柔的吻,仿佛也能感受到缱绻悱恻般错觉,在冰冷寒夜,皑皑白雪中疲惫已极,他没有拒绝这个慰藉,犹如冰天雪地中的旅人不会熄灭取暖的火焰,然后又放松了警惕沉沉的睡去。
朱厚照满足的看着平静的睡颜,只一瞬,他希望所有枷锁桎梏都消弭,只要留在这方天地,静静地锁住这单纯的时光,人生就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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