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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南枝 第14节
    她恍然间冒出个古怪念头,人之一生,觉得稀松寻常的日子,见到的人,许是有缘再见,也说不得便再也见不到了。
    有了这个想法,沈若筠想着那就再见见吧,横竖也不记得他俩原来是什么样子了。
    周二郎高中探花,想来是红气养人,人未走近,便觉气势逼人。
    放榜之日,许多人家榜下捉婿。沈若筠原也好奇,怎么就这般容易被捉了去?后才知读书人大多羸弱,倒不是刻意追求书生气,只是长年苦读的结果。
    可观周沉,虽读书却不显瘦弱。身穿鸦青色锦袍,戴着一檀木束发冠,相貌英俊,表情却冷硬沉肃,沈若筠看着他,就想起在《酉阳杂俎》上见过的阎王图。
    沈若筠只看了一眼,便觉没意思,去看他身边穿宝蓝色锦袍的周季,也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跟小时候一样顽劣。她见周季,小时候便出众的相貌长大了变成了一张玉面桃花相,正是个眉梢眼角带着俏,嘴角上扬带着笑的小郎君。
    只是年纪尚小,再过个三四年,也不知要在多少小娘子的芳心上留个痕。
    周夫人还牵了个扎三髻的小娘子,以前在汴京时,未听说周季还有妹妹,想来是在任上出生的。
    小娘子约莫四五岁的年纪,脸色却有些偏白,没什么血色,像一个白瓷捏的娃娃。
    周夫人与太后道:“小女先天不足,今日原是来请王太医瞧一瞧的。”
    沈若筠不动声色地将周家的人打量一番,正欲低眉敛目发呆,却被太后点了名。
    “这位是沈家二娘,”刘太后亲昵地拉着沈若筠的手,向周夫人介绍道。
    她既这样说,沈若筠便大方起身与周夫人见礼,周夫人笑容顿时有些勉强。
    再回座时,却见周季笑得傻里傻气,挤眉弄眼,像是在用那双桃花目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第十七章 柳边
    沈若筠自留风堂出来,身后便跟了个甩不掉的尾巴。
    她刚刚替太后按了足有一刻钟,现下觉得饥肠辘辘。这样的赏花宴,自有摆了食物的地方,她正四下看着,就见自留风殿出来,周季就一直跟着自己。
    周季顶着张桃花拂面般的脸庞,自信任哪个小娘子见了他都能听见花开的声音。可沈若筠看着他,觉得他还同小时候一般欠揍。
    沈若筠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理衣敛裙后问周季:“你做甚总跟着我?”
    “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你有什么事要找我吗?”沈若筠腹诽道,她既未得失心疯又未患离魂症,怎么会不记得了。
    “我二哥被点为探花那日,你怎么没来看游街?”听她说记得,周季嘴角忍不住往上翘,“那日我一直等在下马街,可你一整日都未出门……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了。”
    “我作甚要去看?”沈若筠被问得莫名其妙,“我从未与你约定要去,也未让你等我。再者你哥哥游街,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又后退两步,言语中带着十分警惕:“以后莫要这样说话。”
    周季拿与小时候一般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她:“可你不想看游街吗?”
    “不就是胸前带了花,骑马游街么?”沈若筠不甚在意,“我去干什么?看他们被娘子们砸香囊丢帕子?还是我也要拿东西来砸他们?”
    说到这个,沈若筠想起一句话,叫“满楼红袖招,若个郎君好”,可即便能嫁这些郎君,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可……哥……”周季面色忽地一变,活似见了鬼。
    沈若筠不再理他,转身欲走,只是转头时眼前闪过一片鸦青色,没有防备,险些直接撞了上去。
    “小心。”周季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拉她,沈若筠自己反应过来,避开了。
    虽然没撞上对方,却也离得很近,沈若筠觉得莫名尴尬,忙往边上挪开好几步,想离这两兄弟远些。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不通这两人今日要做什么。
    周沉面色沉肃,目光飘她而过,训斥周季道:“看来上次罚跪祠堂,还不够让你长些教训。”
    “我只是想和她说两句话。”周季不服气,“再说上次……”
    沈若筠无心听他们斗嘴上官司,见无自己事,便当即足下生风,走得飞快。
    刚刚那一抬头,活似瞧见一个欠了他钱的阎王,真不是什么愉悦的经历。
    等走远了些,沈若筠才舒了口气,寻了个宫女问设宴何处,宫女热心肠带她去荷生榭。荷生榭里摆了许多瓜果、糕饼,榭下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人却是寥寥无几。
    想来是进了御园的贵女们自去赏花游戏了,只有一两个裹了脚的小娘子在此休息、饮茶。
    她挑了个偏下首的位子,坐下便开始吃。席面上也无热菜,就拿了块牡丹形的绿豆糕,只糕饼尚未吃完,赵玉屏并赵多络就寻过来了。
    “我早该料到你在此处的。”赵玉屏笑她,“我俩可是找了你一圈了。”
    赵玉屏今日穿了件樱粉色褙子,下系一条花鸟纹样的褶裙,褙子衣缘袖口用打籽绣技法,绣着神态各异的兔子,很是可爱。赵多络穿了藕荷色的褙子搭着淡紫色下裙,褙子长至小腿处,越发衬得身形窈窕。
    “也是刚来,原在留风堂来着。”沈若筠吃着绿豆糕含糊道。
    “你且慢些吃,喝些茶水。”
    沈若筠嗯了声,喝了口茶。吃了块绿豆糕,还是饿得很。沈玉屏瞧了一圈,笑道,“别吃这些了,也不知放了多久,我来时自家里捡了碟酥油鲍螺,这就去叫人取来,吃那个吧。”
    沈若筠摇摇头,自盘里捡了块米糕,“正要与你说呢,这一类拿牛奶、蜂蜜、糖做的食物要少吃些,吃多了极易起痘。”
    “是么?”赵玉屏心下一动,她额上总是会冒一些痘,为此濮王妃差点要她喝汤药调理。
    “饮食再清淡些。”沈若筠道,“你戒一阵子,便知有无效果了。”
    赵玉屏记下了,沈若筠又喝些茶,取帕子擦了手,问两人道,“今日有什么好玩的?”
    “不再用些了?”赵多络打趣她,“不会等会出了门便又饿了吧?”
    “哪有那么夸张。”沈若筠捏她脸,“我不就那一阵饿得比较狠么?”
    去年有一次也不知怎地,总是特别饿,课间吃了东西也不顶事,出了如琢厅又觉得饿……已成她的一大糗事,总被赵玉屏拿来打趣。
    正笑闹着,忽见一声音尖细的内侍至厅内禀报,说皇后凤驾将至。三人默契地对视一眼,还没等内侍讲完,便溜之大吉。
    “去投壶玩吧。”赵玉屏提议道。
    三人一处走着,行至介亭时,见一众宫女簇拥着赵月娘并一男子。沈若筠打量这位赵殊、周皇后挑出来的女婿,想看看对方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惜她将那人扫了两遍,从上至下,竟挑不出什么优点。
    也许是刚刚见了周家两兄弟,有了参照,更衬出其平平。
    沈若筠看着赵月娘,果见她脸上已有明显的不耐。只心下奇道,周皇后一片慈母心,却怎会瞧不出赵月娘喜欢什么样的男子,给她挑的驸马与她不甚相配。
    三人与赵月娘打过招呼,又离了些距离,才敢说小话。
    “这是李献。”赵玉屏消息格外灵通,“有些才名,只是不入仕,官家喜欢他的书画,正想着要钦点他做驸马都尉呢。周娘娘说要见一见他与他母亲,所以还未下明旨。”
    “他瞧着年龄不小了。”沈若筠回忆刚刚见到的男子,“相貌也不甚出众。”
    “听说已二十有六了。”赵玉屏咂舌,“前些日子,我母妃进宫陪周娘娘见到李家婆母,据说李献是独子,若是尚帝姬,也要一同搬去帝姬府的。”
    “我母妃还说,那李家婆母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赵玉屏只一股脑地讲自己知道的事,沈若筠却注意到赵多络脸上无了刚刚初见她时的欣喜,估计是听着赵月娘婚事的不如意,就物伤其类想到了自己。
    赵玉屏也发现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还小呢。”沈若筠安慰赵多络,这话着实无力,元后嫡长女尚嫁得如此,何况不受宠的赵多络呢?
    赵多络擦了擦泪,声音细弱:“我不是故意与你们闹不愉快……只是心里害怕。”
    “你害怕什么?”赵玉屏似是不解,又话头一转,“瞧瞧我们的福金帝姬,现已是个小美人了,再过几年必成一个大美人,到时候定是满汴京城的少年郎君争着求娶,功名算什么东西,哪有抱得美人归重要呢?”
    “混说什么呢。”赵多络破涕为笑,又害羞道,“阿筠,你瞧她满嘴说的什么浑话。”
    “我瞧倒不是什么浑话……”沈若筠慢吞吞道,“是句实话。”
    “阿筠!”赵多络被两人这般安慰,心里好受了些,又与赵玉屏道,“你姐姐现下才是满汴京的少年郎君争着求娶呢,怕是你父王母妃已挑花眼了吧?”
    “那倒也没有。”赵玉屏前后看了下,确认过无人才小声道,“我母妃瞧我外祖家好,想将姐姐嫁回去,可我父王看上了周娘娘的侄儿周家二郎,估计是要定周二郎了。”
    沈若筠那日在女学已经知道这消息,心道周二郎与赵香巧倒是比赵月娘与李献般配得多。一个年十八,一个年十六;一个皇后侄儿,一个官家侄女。
    妙得很呐。
    宫宴玩的游戏,来来回回就那几样,远岫对壶觞,澄澜映簪绂。出自崔元翰的《奉和圣制重阳旦日百寮曲江宴示怀》
    三人去围着彩帛的投壶地,果见周夫人正与赵香巧一处说着话,因赵玉屏给两人透了消息,倒也不觉奇怪。
    周夫人与赵香巧正说着话,却见旁边挤来一个丰腴的妇人,满头插着珠翠,忽去拉赵香巧的手:“瞧这手俊的!又嫩又细的,真叫人爱不释手。”
    赵玉屏皱了眉:“那个暴发户怎么今日也在?”
    赵多络也认得邱夫人:“邱美人眼下怀了孕,她的娘家人自是水涨船高。”
    沈若筠本不认得这位邱夫人,听两人一说,明白了这人正是赵殊新宠邱美人的母亲。邱美人娘家原是供应茶叶的皇商,现下邱美人怀了孕,邱家这尾巴便要翘上天了,连赵香巧的主意也敢打。
    她在心里过了一遍,真是直白不必猜的心思。若是邱美人生的是个帝姬,那便说靠上了濮王系;若是邱美人诞下皇子,那便也能以嫁入邱家的赵香巧,牵制濮王,保此子平安。
    只是邱夫人太过天真,郡姬的婚事是可结两姓之好,却不能挟郡姬以令濮王。
    赵香巧正不耐,忽见赵玉屏三人正在不远处,便与两位夫人辞行道,“家中小妹来寻我了,她小姑娘家,极怕生……”
    周夫人忙道:“郡姬且去吧,莫教小郡姬久等了。”
    赵玉屏正背对赵香巧,与沈若筠、赵多络说话,却见赵香巧疾行而来,挽了她的胳膊,亲热道:“好玉屏,是姐姐不是,叫你等我这许久。”
    赵香巧与赵玉屏平素并不怎么亲近。赵香巧嫌赵玉屏性格娇憨,已不是孩童还总在父母前撒娇扮乖,叫父王母妃都偏疼她;赵玉屏嫌这个姐姐总端着架子,与她一处总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两人玩不到一处去。
    现下凑在一处,大眼瞪小眼,俱是不习惯。
    还是沈若筠看出些端倪,提议道:“投壶无甚意思,不如一同去柳边看花。”
    御园种了许多珍稀兰草芳植,还是很有意思的。
    可四人一道走了没多远,却又遇上了另一群达官贵妇。
    可怜赵香巧刚从周、邱两位夫人那里脱了身,又撞见了刘家两位夫人,这一次她死拉了赵玉屏一起,连着赵多络也不得脱身。
    倒也有人问沈若筠,可一听她是沈家女,表情都显得怪异。沈若筠倒是不觉得难堪,却也只能一个人去赏花了。
    沈若筠对这些事有自知之明,沈家无男丁,族长都敢无视律法来闹一闹,博一些好处,别人怎会不知。
    时下汴京贵族最看重“婚与宦”,她无家族助力,便与汴京的富家商户女无甚区别,甚至还不如。至少娶富家女只是名声不好些,却没有沈家这样战败时牵连的忧患。
    不过她也乐得自在,成亲有甚好的?贵夫人看不上自己,自己就想嫁她们儿子么?便是赵香巧、赵月娘都觉得好的周沉,在她看来也不过如此。
    阎王脸一个。
    沈若筠照着原定的计划,一人前去柳边看御园极出名的兰花,此处不仅有兰花,还有从中吴运来的奇石,堆叠成蕴自然之趣的假山。
    兰花颤颤巍巍于奇石上傲然怒放,引得她越走越深,忽听到一声极轻的低泣,“沉表哥……”
    沈若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