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父如此,她本应感到难过,可当她看见那个男人最后卑微隐忍,又仍然固执可笑的样子,却惊觉对方的面孔竟如此陌生。
她摇了摇头,如今心中只感到释然。
“我与明家既已一刀两断,此后就不会再有瓜葛……君玉哥哥也不必再替我出头。虽然,眉眉还是很感激。”
此去明府,她明白他只是想替她清算偿还所有曾伤她之人。
可她却清醒明白,前尘往事,不如淡忘。
裴神玉心中却更加阴郁心疼,他疼惜珍重的猫儿,却被那些人曾如此不知好歹地对待。有那样嚣张的庶妹,不难想象,她此前受过多少委屈。
那样的责罚,仍然太轻,不足以彻底平息他心头怒火。
他敛去眼底晦色,定定凝视着她,沉静道:“眉眉只需要知道,无论如何,朕都是你的后盾。”
明萝梦心尖微暖,缓缓而乖巧地点了点头。
“午后天气开始热了。”裴神玉又道,低声如一阵清凉的风。“我们回屋中吧。”
她身体娇弱,耐不得暑气。
小猫的颊边隐隐也有些生烫,仍是咬着绵软的字眼,好似没有任何攻击力。
“好。”
手被他所牵握着,她乖乖地与他往回走。二人一路穿过长廊花陌,目及之处皆是她熟悉喜欢的景致。
回到扬州后,裴神玉一行人下榻于明萝梦所居三年的悦园之中。就像是天子陪她回了娘家一般。
悦园楼阙瑰丽,遍地凝翠沉沉,令人如至冷云幽处,不胜心悦。
裴神玉细察到小猫自回到此处之后,也逐渐恢复了轻松恣意。他无声环顾四周,明白她醒来之后是在此处生活,心中也熨帖了一些。
“这一处的景致倒是很好。”他轻声道:“紫微宫在眉眉到来之后,也变得越来越恢弘瑰丽了。”
明萝梦颊边添上一抹薄绯,仿佛是因天热微微晒红。
“皆是因宫人们得力能干……”
且再说了,许多花木工程,不也是他下令栽种修葺的么?
而她的目光又落在碧色池水之中,有些许恍惚。
“这里,其实也是我娘留给我的。”
裴神玉微微一凝,心生感慨。能为儿女作长远计,又将眉眉养成如此玲珑心窍之人,定是位极聪慧大气的夫人。
而他也由衷感激对方,给予了眉眉心中最美好的回忆。
明萝梦的眸中微微泛光,望着粼粼湖水,如沉浸在往事之中,声音渺远。
她平日并不常提起娘亲。
“我还没有和君玉哥哥说过我娘吧。”
虽然他定能通过暗卫通晓她的亲族之人,但是娘留下的信息或许并不多。
裴神玉沉默颔首,他屏住呼吸,听她静静诉说。
此刻,她无声敞开心扉,将自己心底最脆弱也是最美好的一隅,缓缓倾诉于他:“她是一位性情喜静,神秘,美丽的夫人……”
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旧年之景。
玉穗帷后,穿碧绿绫裙的贵妇人坐在月牙榻上,蛾眉沈详,正在为她绣着小方巾上倒铃般的花朵。虽已为人母,然而她的面容却仍如少女时般娥娥姣好。
而玉雪团子小小一只,正趴在红木书案上,艰难地写写画画,背着娘亲吩咐她要记下来的东西。
“我娘的话并不多,却好似什么都知道。她见识渊博,亲自教我读书明理,也教我草药识香……”
“对了。”明萝梦的眸子忽而一亮。“她还会画图构思,令工匠做出许多奇妙巧思之物,赠予给我。君玉哥哥,我带你去看看?”
裴神玉轻笑:“我的荣幸。”
于是就变成了小人儿牵着他的手,带他穿过花圃小径。直到步入一处掩藏在萋萋兰草之后,仿佛与世隔绝的阁楼之中。
明萝梦在重重高柜之间来回穿梭,仿佛一只殷勤可爱的小猫。日光湛湛,纤尘尽显,映出她颊边的绒毛如诱人的水蜜桃。
小人儿仿佛在寻找着些什么。
“君玉哥哥,你过来——你瞧这个。”
她忽而声音雀跃,俨然十分兴奋,裴神玉便随着猫儿的声音踱步而去。
只见那是一张乌木长桌,已有些年头,她才刚刚将覆在上面的厚布扯开。
露出了桌上所摆着的一座形似沙盘的木制构造。
上面标着四方经纬,天轨仪刻,更像是一座星盘。许多画着符号的榫卯构造矗立其上,如星罗棋布。
小猫宝石一样的瞳孔里泛着光彩,她如笋白的指尖一一落在上方的各个标识,为他逐个介绍。神采奕奕道:
“这是分别代表日、月、星的三方,这是代表太白、荧惑的五星,这些是二十八宿……
而这些日、月、星宿,又分别代表着计数三、五、二十八。”
星盘中央还有一个木制漆红的木偶小人,女子纤白的指尖落在上面,微微一顿。
“这个,代表的就是我。”
她方才觅到童年玩物的雀跃,又有几分隐隐回落,声音也轻了些。
裴神玉静心凝神听她介绍,边仔细观察,心中隐隐生出不少惊叹。每一处构造皆完美契合,图样精美,如同银河天幕跃然眼前。
“君玉哥哥,我演示给你看。”
只见她纤细的手腕轻轻转动,将小人顺着轨迹拨动,而星盘底下似乎也有齿轮缓缓启动,发出细微声响。只是因年久未触,隐隐显得生涩阻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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