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听罢,微微满意颔首,又细问其中几则,三司皆一一详禀。
出了殿,两府各自回归办事堂,参知政事冯京落在后面,闻见前方两人交头接耳,一边步着一边低道:
“这新法积蓄之财竟如此丰厚,诸路州县收上来的钱怕是三五年也花不完了。”
“再怎么说,他王介甫在‘富国有方’上还是不负虚名的,无怪陛下对他言听计从,宠遇有加。”
“你小声些。”
“怕甚么,他不是又被陛下留着单独奏对了么,你还担心他听见。”
“......我在想,如此再推行数年,莫说稍富盈余,便是恢复太.祖时期的鼎盛景象,亦未尝不可期待......”
冯京停了步子,远远望向雕甍画栋后的一线天际,一月之前,颍州传来欧阳修逝世消息,皇帝追赠太子太师之衔,又赠金银布帛告慰其家人。
远近亲眷皆赴颍州吊唁,欧阳修之子亦已向朝廷递了辞官守丧的劄子,王安石作为欧阳修侄婿,至今未去奔丧。
冯京自然知晓他为何不去,朝中之事繁忙,王安石根本不可能走开,他不去,亦可派人前去代为吊唁。
犹记得上回过府叙话,他还因王安石家中空落落一片而感惋惜,偌大的屋宅竟不闻欢声笑语,他一时顺口,问了句“怎未见得亲眷在旁”。
便见王安石看了他一眼,道:“她在颍州。”
冯京语塞。自己确有几分想问欧阳芾之意,却也不尽如此,对方一下看破他的心思,倒非全然出于对他的了解,更像是心里只装着那人,故而旁人一问便联系至那人身上。
已是季春了,再奢望王安石离京已不现实,冯京收回目光,迈着些略沉缓的步伐往枢密院走去。
颍州。
欧阳修的丧事由薛氏与欧阳芾一同操持,欧阳棐年纪尚轻,只从旁协助,至长子欧阳发赶至颍州时,吊唁之人已陆续来过一些。
见欧阳芾面色泛着病态的苍白,欧阳发心疼不已,催她去休息,她摇摇头,说自己无事。
“爹方走时,二娘哭得眼圈都肿了,后操办丧事,因怕娘睹物伤情,又全自己揽了下来,这才身子虚损劳疾,形容憔悴。”欧阳棐私下里告诉兄长。
“你怎不帮着她点?”欧阳发不悦。
“能帮的我俱帮了,二娘偏要事事自己过目,旁人劝也不听,我有何法。”欧阳棐无奈道。
好在如今兄长回来,二娘身上的担子也轻了许多。
夜里,欧阳芾照顾着薛氏歇下,临走时被薛氏留住谈心。
拉她坐于榻边,薛氏握着她的手柔道:“目今伯和也已归来,你叔父身后事有他跟叔弼妥善处理,毋须你再劳神,二娘......可也该考虑回京之事了?”虽哀恸于丈夫的离世,薛氏仍未忽略晚辈们的处境与感受。
欧阳芾瞳眸颤动:“婶婶要赶我走么?”
“自然不是,”见她如此模样,薛氏心内不忍,“二娘愿意待在这里,婶婶当然开心,但二娘亦是有家室之人,婶婶不能凭一己私心把二娘强留在此,你已半年未归了,介甫难道不想你么。”
“他不想我,”欧阳芾道,“他只问我身体好不好,也不写信叫我回去,我不回去。”
欧阳修逝世后,王安石予她书信,除安慰她万勿过分伤心外,便是言自己公务繁重,恐无暇抽身前往悼唁。
“他是怕你拒绝他。自你叔父外放以来,他便觉对不起你,你叔父离世他亦无法前来祭奠,更觉无资格让你回去,”薛氏抚着她白瓷般的清容,“二娘若有半分不愿,介甫便是再舍不得也定会放你走,二娘应当了解他才是。”
欧阳芾垂首,忆起那些信件内容。
他说梦见她,说汴京的杏花开了,说雱儿最近新学了甚么知识,说他在看她过去写的文章。
字字不提想她,却又字字在言想她。
“我不需为叔父守孝吗?”欧阳芾略带了鼻音。
薛氏温婉笑了,原来这才是她在意之事:“二娘有这份孝心,你叔父在天之灵便心满意足了,定不会为此责怪二娘。”
父母离世,子女须守孝三年,欧阳芾虽始终为欧阳修和薛氏视若己出,到底不是亲生女儿。
“婶婶也不怨我吗?”
“傻孩子,婶婶岂会怨你,”薛氏笑道,“去罢,介甫比我们更需要你。”
欧阳芾四月启程,回汴京前,先顺道前往唐州探望了住在该处的吴氏。
吴氏为王令之妻,亦为王安石的表妹,嘉祐年间,王安石曾带欧阳芾看望过夫妇二人,亦为王令于武进县谋了学官一职,可惜王令不久病逝,吴氏不肯再嫁,便回了其兄所在的唐州居住。
吴氏的兄长吴伟仕于唐州,一家算得名门望族,欧阳芾到了唐州方知,吴氏非但未凭恃娘家之势安享富贵,更在数年间不辞辛劳,每岁亲自率领农夫开荒拓土,灌溉农田,又规划修筑堤堰,壤化膏腴。
以女子之身行男子不能行之事,此为吴氏于当地德声日隆的原因,欧阳芾甫至唐州地界,便闻其美名。
下了马车,仆役前去宅中传话,未几,正门后遥遥步来一道倩丽身影,欧阳芾向她笑道:“涵枝。”
“此堤堰前岁建成,一开始州府惮其役大,不敢妄举工程,两岸农户亦不愿出工,我与兄长亲率家奴,挨家挨户动员,将好处陈说与他们听,方才催动了些人,至堤堰修成,利及一州百姓,汲水灌溉再无阻碍,大家这方懂得堤堰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