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体会到苏轼所言,热脸贴冷屁股是甚么滋味了。说走的也是她,厚着颜回来的也是她,王安石根本未有多的反应,他应是相当生气了。
王安石目光自她身上转移至桌案,发现文书均被人细致收拾过,整齐叠放于一旁,案头的笔墨砚台也洗的洗,换的换,收拾得焕然无尘。
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皮肤,渗透血肉,瓦解了他不知所谓的自尊,王安石启唇,示弱的话正在嘴边:
“阿念。”
“夫君。”
欧阳芾与他异口同声,王安石闭了口,转而道:“你要说甚么。”
“我们分房睡罢。”欧阳芾视线停在他腰线,并未抬头。
王安石止了须臾,僵硬生冷的气氛凝结在二人之间:“为何。”
“方便你处理公务。”欧阳芾耷拉着脑袋,“我在,恐打扰到你。”
如同一记耳光,讽刺之意扑面而来,她告诉他,你不是嫌我阻碍你办事么,我不阻碍你了,也不在你面前出现了。
她并非为他回来,也非为了他整理案上的文书,不过是疏离之前刻意的仁慈。
那根刺粗暴地扎穿血肉,流出汩汩鲜血,王安石倏地就捡回了殆尽的自尊,见欧阳芾抱着衣裳欲走,道:“不必,你留下,我去厢房就寝。”
他甚至负气地言罢便走,不回头看欧阳芾一眼。
他的自尊限制了他行为的底线,她不愿与他同床共枕,他做不到低声下气地求。
身后,欧阳芾伫立原地,手指攥紧了怀里的衣裳。
他甚至不愿挽留她。
这日后,他们之间仿佛形成一种默契,王安石清晨出门,等欧阳芾梳妆完踏出屋子时,王安石已不在了。
但他会同她一块用晡食,欧阳芾原想着既然王安石不早归,那她几时归家也无甚要紧,结果第一日酉时末才归家后,发现王安石竟在饭桌旁等她。
他未问她去了哪儿,也未责她,仅仅凝视着她,似舒了口气,方道:“菜凉了,热些再吃罢。”接着吩咐仆役热菜。
第二日欧阳芾试探着留在家中,王安石果然申时便回来了,他们一同用了晡食。
从前欧阳芾总在饭桌上叽叽喳喳,与“食不言寝不语”背道而驰,然这几日她皆无话,反是王安石主动向她提及自己的事。
他说一句,欧阳芾哦一声,两三个来回后王安石便止口不言了。
如此过了几日,富弼六十五岁寿辰,其子递帖延请朝中远近大臣携家眷参加寿宴,两人方又有机会共同出门。
富弼于今岁二月升授司空兼侍中,并获赐府第,富弼尽皆辞谢,改拜同平章事。这是正宰相之位,宰相过寿,群臣趋之若鹜,纵有事也不敢不推了事务前来。
于是宾客满座,肴酒陈肆,朝中熟面孔齐聚一堂。
文人惯于赠诗相贺,王安石亦递了诗,然被刘敞的弟弟刘攽看见,打趣道:“昔日富公六十大寿,介甫兄赠了一卷山水字画,介甫兄题诗,令正作画,可谓羡煞旁人,怎的今日惟独赠诗,却不携张画来?”
刘攽是个惯开玩笑的性子,却不知这回玩笑开错了地方。
未待王安石答话,欧阳芾先一步道:“我们上回反思过了,太出风头也非好事,故愿将此机会留给刘先生这等诗画全才。”
刘攽哈哈大笑,摆手推拒这顶高帽,而后脚底抹油快速溜了。
富弼宅邸的气派奢华更胜王孙府邸,宾客临门,杂役婢女端茶送果,穿梭于亭台池榭之间,宽阔的院子中央搭着演台,歌妓奏乐笙歌,舞女裙裾流彩。
国朝官员享乐成风,但凡稍有钱的朝官家里皆蓄养若干家.妓,听闻仁宗朝时期的晏殊晏宰相最为富贵风流,喜□□请宾客,且席上必以歌乐相佐,其笔下词句的旖旎婉转、脂腻粉香大抵亦从此当中浸泡出来。
欧阳芾坐在女眷这厢,因着司马光与王安石的关系渐僵,司马光之妻张氏于席间也不再与欧阳芾保持过去的亲密,仅礼貌依旧,韩绛、韩维两兄弟的妻子倒与欧阳芾相谈甚欢,话题由她教导的两位公主逐渐转向妆容首饰。
欧阳芾有问必答,心情亦不觉愉快起来。待至夜色渐浓,酒过三巡,一名婢女俯身在欧阳芾耳畔低道了甚么,欧阳芾起身离席。
“相公就在前面。”
婢女领她穿过几许回廊,绕过假山池塘,不远处背首伫立着一道白发苍苍的人影,婢女停在此处,不再走下去,只示意她独自过去。
欧阳芾步至近前,拜礼道:“妾身见过富相公。”
富弼回头,朝她身上望了望,嗓音透着年迈的浑浊:“长大了。你幼时永叔带着你唤我‘富伯父’,你也忘了。”
听他提及自己叔父,欧阳芾涌起怀念之情。“适才的不算,我重新说,”她道,“富伯父寿辰,小侄祝富伯父松鹤长春,松柏永青。”
富弼眉梢浮出笑纹:“好,多谢你。”
“富伯父唤我来,不知何事?”
“听闻你去亳州探望过你叔父。”富弼悠悠踱步于庭,夜色照水,幽柔清波潋滟着光泽,欧阳芾缓步跟在他后面。
“是。”
“永叔近来身体还佳?”
“叔父气色很好,身子尚算康健,去岁生过场病,我去探望时也已病愈。”
富弼与欧阳修乃多年旧友,纵然朝中诸事偶或纷执,却自始至终维系着君子间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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