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罢王安石之言,深感须有所为,但又不知该以何人为榜样,遂问:“卿认为,唐太|宗作为君王如何?”
这位年轻的君主对于唐太|宗有着理所当然的崇拜,王安石自然听出来,他微不可察地敛目,伏身恭肃道:“陛下当效法尧舜,唐太|宗所识未远,所为不尽合法度,不足以为榜样。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琐,至要而不迂腐,至易而不烦难,近世之人不通圣贤之道,以为高不可攀,不懂圣贤经世立法之理,故以资质平常者为楷模。”
今人尚古,文人士大夫心中最为崇高的理想,非在汉唐,而在尧舜。
赵顼一时惶然,他尚未自信到认为自己可至尧舜境界,歉然一笑,缓解稍许的无所适从:“卿对朕要求太高了,朕自视眇小,恐难达到卿的要求,卿可在身旁辅佐朕,与朕共同完成此事。”
这番奏对延续了很久还未结束,当赵顼询问王安石“卿既言方今弊病甚深,然祖|宗守天下,而能百年太平无事,此为何故”时,王安石以时刻已晚,推辞了立即作答,而诺以奏书呈上。
天边绯霞褪去,夜幕笼罩,远在洛阳的一位文人与友散步,至城南天津桥,闻夜雾中传来声声杜鹃啼鸣,文人驻步,面露凄忧之色。
“邵先生何故郁郁不乐?”友人关怀道。
名为邵庸的文人道:“洛阳过去不曾有过杜鹃,今日始至,必有缘故。地气自南而北,说明天下不久将大乱。”
友人不解:“甚么大乱?”
“不出三五年,今上将用南人为相,南人多起,国朝遭多事之秋。”
次日,王安石上《本朝百年无事劄子》,皇帝观览数遍,再度召之于前,问其治国方略,并道:“此皆朕所未尝闻,他人所学,固不及此。”又道:“卿所言已多,朕恐遗忘,望卿将奏对内容录为文字,容朕日后翻阅。”
与赵顼形成对比的,是王安石冷静不迫的态度:“陛下择术未明,不应操之过急,倘使陛下对臣所言感到兴趣,应容臣先为陛下讲学,则臣之意,陛下悉可明白。”
赵顼认为有理,答应下来。
正事谈罢,王安石欲告退,意外听得赵顼道:“卿的夫人可是欧阳尚书之侄?”
欧阳修于去岁转刑部尚书,知亳州,目下不在京师。王安石不知他何故有此一问,回道:“是。”
“闺名是否为一个‘芾’字?”赵顼再问,意味更显奇怪。
王安石拜首称是:“陛下何出此问?”
赵顼便笑了,从旁抽出一卷白绢来:“卿看,此是否为其押字?”
内侍捧过画绢,展于王安石眼前,王安石将之视去,那是幅简单的人物画,其上少年邃目高鼻,气质沉静安宁,与天子容颜竟有几分相似,画角一个微小的“针”字,背面角落处还有个同样微小的“芾”字。
“回陛下,此为内子旧时的押字了,如今已不再用。”王安石认出来,道。
“不再用了?”赵顼不解,“却是为何?”
“一些旧事,内子如今换了花押。”王安石不欲多说,赵顼闻出来,也不勉强。
“陛下怎具有内子的画?”
赵顼正等他问,此刻微微笑道:“朕年幼时居于王府,鲜少有机会出门玩耍,某年元宵,好容易寻得机会上街游玩,中途与家仆走散,恰遇夫人在道旁为人作画,朕那时未带银两在身,此画还是她赠予我的,只不过,要我叫她声姐姐。”言之末尾,赵顼语气里笑意更盛。
王安石不由躬身:“她是这个性子,望陛下见谅。”
“朕未怪她。”赵顼道,“只因前段日子宝安、寿康两位公主不知起了甚么兴,吵着要学画,图画院里又俱是些上了年纪的画师,为人古板严肃,为公主不喜,且男子出入后宫也不宜,朕记得夫人画艺精湛,便想让她来为两位公主授课。”
宝安公主与寿康公主乃赵顼一母同胞的妹妹,言起家事,赵顼多少带着份无奈与宠溺。
“不知夫人可愿前来?”
“蒙陛下青睐,臣替内子谢过陛下,”王安石道,“然内子如今不在京师,恐一时难以赴陛下之邀。”
“哦?她未随卿前来么?”赵顼意外。
“内子确与臣同行,然途中先往亳州探望欧阳尚书,停留稍许,再至京师。”
“原来如此。”赵顼颔首,容色和煦道,“等她回到京师,抽空让她与卿同来宫中一叙罢,朕还想让她多为朕作几幅画呢。”
“是。”
欧阳芾自亳州出发,抵达汴京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了,此时王安石已作为迩英阁侍讲,为皇帝讲读了许多他不曾听闻的理念,而皇帝亦对其愈加器重,讲读完毕后多次独留王安石,赐座长谈。
一时间,王安石成了皇帝面前的红人,朝野里的香饽饽,各方拜谒、送礼,比之嘉祐年间其在朝时多得不止一星半点儿。
这日王安石自宫中归来,回至家中,尚未褪去官袍,便见一人在厅中细点着盒盒礼品,他目光柔和下来,道:
“你回来了。”
欧阳芾抬首朝他望来,笑道:“我回来了,官人有没有想我?”
王安石不答,边褪官袍边道:“雱儿呢?”
“他等了半日不见你归来,去子固哥哥家和两个哥哥玩去了,”欧阳芾道,“你回避了我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