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
“你很在意他人评价么?”
“......”司马光再度愣了愣,而后肃然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好,”王安石正目视他,“那君实兄何以惧怕他人指责?”
司马光终于明白他在言甚么:“我未怕他人指责,只恐自己指责,若犯过错,岂有逃脱罪罚之理。”
“安石愚见,纵放逐自身又有何益,便能弥补过失么?更或言,能够挽回失去的将士生命么?”
司马光瞳眸涣散,颤了颤身,道:“只为自罚。”
“君实兄是为自罚,还是为摆脱愧疚之情,以为凭此便可抵消罪责?”
“我......”
他说不出来。是了,他实则只为求得心安,所谓罪己,仅是摆脱内心愧疚的托词,他根本无法挽回任何事,只在逃避内心的谴责。
“文以载道,当世人弗如君实远甚,光正方直,世人更少有齐君实者,安石浅见,君实兄留在中枢,远比放外他地更益朝野,居其位,则安其职,尽忠至诚,则可不负其心,泽福于民,则无愧一身官袍,君实兄若欲减轻罪责,当下方是最佳时机。”
王安石的话犹若一记惊雷,轰然作响在司马光脑中。连月来的痛苦在这一席话中溃散,他诚然知晓王安石所言,只不愿放过自己而已,若无人对他言这番话,他还要纠缠自己多久,司马光不知。
他苦涩一笑:“介甫兄胸襟坦荡,霁月光风,非光所能比拟,这一席话,我听进去了,往后,必不再作此矫情姿态。”
王安石却笑了:“毋须谢我,这些话本非我之意。”
司马光意外抬目。
“适才内子见你愁颜不展,特让我来开解你。”王安石解释道。
“欧阳姑娘?”甫一开口,司马光便觉失言,“......是令正?”
王安石道:“你唤她二娘即可,她曾蒙你照顾,对你多有感谢,你若与她生分,恐她还会伤心。”
“我不曾照顾过她。”司马光自觉实言道。
“是么,她言之前欧阳公为范文正公撰写碑文时,惟独你支持他秉笔直书,不掺好恶,而欧阳公险遭外放时,你亦上书请留。”王安石淡道。
如此细小之举,她竟仍记得,司马光惊讶之余,心中更升腾起其他情绪:“我......实惭愧万分,此前令正乔装作男子赴太学听课,我曾斥责过她,后知她当街贩画,亦觉此举失当,还曾委婉提醒于她,熟料她竟未尝计较在心......光在她面前该当自惭形秽。”
他由衷之言,却见王安石似笑非笑看他:“你责过她?”
“......是。”
“此等无用之举,往后不必做了,她不会改的。”
“......”
“不过,你若有心与她言好,此刻不妨去喝盏她方沏的茶,”王安石率先转过身,对他道,“走罢,她已在屋内等我们了。”
欧阳芾原本探头张望着,见二人遥遥步来,忙回至屋前,假装始终在此静立,笑道:“司马先生来啦。”
二人遂并肩向她步来,广袖迎风,各含笑意。
院外梅花散落,冬去春来。
第38章
司马光与王安石竟是难得的志趣相投。两人皆生性恬淡,不爱酒色,不慕荣利,甚连起居穿度也一样简朴,欧阳芾与司马光之妻张氏相熟后,张氏对她言起,丈夫每每在家与客人聚谈,要求食无肉,衣无锦,若客人衣饰华美或携酒而来,反惹他不愉快。
欧阳芾连连点头,牢记在心,以后请司马光来家里吃饭可要小心些。
张氏是司马光的发妻,二人成婚十年,膝下无子,为此张氏曾买一侍妾给司马光,结果司马光发现后,将侍妾厉声斥走,张氏遂再未提过给他纳妾。为蓄后,二人收养了司马光族人之子作为养子,欧阳芾也因此对司马光感到由衷敬佩。
敬佩完了,欧阳芾的脑袋也开始转动起来。
这日在家对弈,欧阳芾望着对面的王安石,难得发问道:“夫君,若是我生不出孩子,你会纳妾么?”
王安石肃眉:“怎如此问?”
欧阳芾于是将司马光夫妇的事告诉他。“会吗?”她又问。
“不会。”王安石落下一子,略无波澜道。
欧阳芾笑了,道:“若我生不出孩子,你可以休了我另娶他人......”
这回王安石的眉头是真的拧了起来:“胡言甚么!”
“我还未说完呢,”欧阳芾继续道,“你可休了我另娶他人,但我是决不会给你纳妾的,我品行差得很,做不来这种事。”
对上她略显无辜的双眸,王安石沉默些许,道:“你言过要与我偕老。”
欧阳芾一怔。
“此生除你之外,我不会再娶。”棋子落下,敲出平静声响,王安石淡淡抬目视她,“......满意了?”
欧阳芾笑容扩散开:“还有个问题,若我死了——”
“欧阳芾!”
古人忌谈生死,即便不信神鬼若王安石,也素不轻易将死挂在嘴边,欧阳芾怕真把他惹怒了,便乖乖收了口。
“我赢了。”欧阳芾喜滋滋道。
王安石:“......”将捏着的最后一子掷回盒间,他道:“要甚么。”
“要你做件你不会的事。”他们这局是有赌注的,输的人要为赢的人做一件事,写诗作词定然难不着他,故欧阳芾想出新招。
--